生死关头，去他妈的规矩
来源: 后代聊斋 作者: 余少镭
公元前543年，位于今天河南商丘的宋国公宫，发生了一场火灾。
火灾应该不小，因为《春秋》也记载了，“五月甲午（五日），宋灾”（《春秋·襄公三十年》）。而且，半年后，晋、齐、卫、郑等大大小小十二个诸侯国还在澶渊开会，研究怎么援助宋国的灾后重建。
死了多少人？
无可奉告。
《春秋》只公布一位：“宋伯姬卒。”
宋伯姬，鲁国君主鲁宣公的女儿，鲁成公的妹妹，嫁给了宋国君主宋共公，姬姓，所以称为“宋伯姬”（或宋共姬），她在大火中被烧死了。
那么，宋伯姬怎么死的？
春秋三传有细一点的报道。
《左传》：甲午，宋大灾。宋伯姬卒，待姆也。君子谓宋共姬：“女而不妇。女待人，妇义事也。”
关键词是“待姆”。有人解释“姆”为保姆，严格来说不全对，杜预注：“姆，女师。”即女性的老师。古代女性不能外出受教育，对生活常识、礼仪、文化等的学习，都在家中进行，被贵族之家请来负责这项教育的，就称为“师”。
师有男有女，男的称为“傅”（师傅一词就这么来的），女的称为“母”。东汉何休注《春秋谷梁传》如是说：“礼，后夫人必有傅母，所以辅正其行，卫其身也。选老大夫为傅，选老大夫妻为母。”
国君的夫人必须有一男一女两名导师，辅导她们匡正行为，也起到保护的作用。一般都是由年老的大夫当“傅”，大夫的妻子当“母”（也就是《左传》“待姆”之“姆”）。
可以这么理解，那时候的傅、母，约等于现代学校里的各级辅导员。
所以，“宋伯姬卒，待姆也”，意思就是宋伯姬被烧死，是因为等她的辅导员。
这么说还是语焉不详，为什么等她的辅导员会等到被火烧死？
《公羊传》和《谷梁传》讲得更明白些：
宋灾，伯姬存焉。有司复曰：“火至矣，请出。”伯姬曰：“不可。吾闻之也，妇人夜出，不见傅母，不下堂。”傅至矣，母未至也，逮乎火而死。（《公羊传·襄公三十年》）
伯姬之舍失火，左右曰：“夫人少辟火乎？”伯姬曰：“妇人之义，傅母不在，宵不下堂。”左右又曰：“夫人少辟火乎？”伯姬曰：“妇人之义，保母不在，宵不下堂。”遂逮乎火而死。（《谷梁传·襄公三十年》）
综合两传，整个过程是这样的：宋国宫室半夜发生火灾，伯姬端坐寝宫，宫女、内监等人劝她跑，她说不行，我们当妇人得守规矩，傅母不在，夜里不能出去。火势越来越大，“师傅”来了，众人又她逃走，她还是说不行，规矩是，“师母”不在，妇人夜里就是不能出去。最后，她就在宫里被活活烧死。
换句话说，因为没有辅导员来跟她说可以走，她就死也不敢动。
如何评价宋伯姬这样的选择？
《公羊传》《谷梁传》是倾向于褒扬的，特别是《谷梁传》，突出一个“义”字。后来的《淮南子》，谈到应该守规矩时也说：“宋伯姬坐烧而死，《春秋》大之，取其不逾礼而行也。”（《淮南子·泰族训》）说宋伯姬的行为，得到《春秋》的点赞，因为她以生命守护礼节。
西汉刘向的《列女传》，专门给宋伯姬立传，并说：“《春秋》详录其事，为贤伯姬，以为妇人以贞为行者也。伯姬之妇道尽矣。”
“妇人以贞为行者也”，即妇人的一切行动都不能有损贞节，其中就包括，没有傅母陪同，夜里绝对不能随便外出，这是尽妇道之“贤”。
其实，宋伯姬在生死关头之抉择，并非偶然，而是有迹可循的。《列女传·贞顺传》载：
伯姬者，鲁宣公之女，成公之妹也。其母曰缪姜，嫁伯姬于宋恭公。恭公不亲迎，伯姬迫于父母之命而行。既入宋，三月庙见，当行夫妇之道。伯姬以恭公不亲迎，故不肯听命。宋人告鲁，鲁使大夫季文子于宋，致命于伯姬。
上一篇讲过，周公给男女婚配定的“七礼”，第六礼即“亲迎”，不论女方身份贵贱，男方都必须亲自上门迎娶，诸侯娶妻也一样，只有天子才可以派使者去迎娶。可是，伯姬她妈缪姜把女儿嫁给宋共公时，宋共公却没有亲自到鲁国来迎娶，这是很无礼的。伯姬迫于父母之命，只好嫁过去。三个月后，按周礼，她以新妇的身份拜谒宋国祖庙，接下来就该“行夫妇之道”了。伯姬却觉得，你欠我第六礼“亲迎”，我凭什么要跟你行第七礼“敦伦”？死活不肯。宋共公急了，派人到鲁国告状，鲁国使派大夫季文子到宋国去，劝伯姬说，宋公虽然没亲迎，但你都嫁过来了，该敦的伦还是得让他敦，要不然他点退货，咱鲁国就太没面子了。无奈之下，伯姬才让宋共公敦了她的伦。
可以看出，宋伯姬对宋共公没有“亲迎”之事耿耿于怀。身为鲁国公主，来自礼仪之邦，你们失礼于我，我却不能失礼于天下。而她被烧死的这一年，距离她嫁到宋国来已过去快四十年，守寡也三十四年了，这把年纪，不排除活腻了，甚至想赌一口气，就是要以死循礼，做个榜样给你们看看。
这一切都只能是猜测。总之，宋伯姬的殉道，得到包括《春秋》《公羊传》《谷梁传》《淮南子》《列女传》的褒扬，青史留芳。
但是，《左传》却不这么认为。
在“宋伯姬卒，待姆也”后面，《左传》又加了一句：君子谓宋共姬：“女而不妇。女待人，妇义事也。”当时舆论认为，宋伯姬这么做，遵守的是未嫁女子的规矩，而不是既嫁妇人的规矩。既嫁的妇人，（对这些规矩）是可以随机应变的。
看来，《左传》还是要相对人性化一点的，对宋伯姬的行为颇不以为然，认为她没有必要死守妇道，该逃生就逃生。
春秋三传，《左传》成就最高、影响最广，从这里也能见一斑。
只是，今人看来，这样说还是不够——难道未嫁女子坐以待毙就是值得鼓励的吗？
更不用说，因为宋伯姬的“守规矩”，会害死多少人。
前国君夫人不走，至少负责她的宫女、内监就不能走，走了也是死。而他们本来是可以逃生的，就因为主子死守“规矩”，结果也只能陪着一起葬身大火之中。
当然，宋伯姬的行为，应该也跟她的“傅母”有关。她守寡时才二十几岁，“傅母”们对她的严防死守可以想象，这些持续几十年泯灭人性的约束，自然也会把她塑造成一个“守礼机械姬”，烧死事小、失礼事大的价值观深入骨髓，生死关头不敢逾矩半步，也在情理之中。
两千多年来，吃人的礼法，就这样害死了一个又一个“守礼”之人。
所以，这几天看到不幸发生后，有一位幸存者回忆当时逃生的情景，说：“一阵风把门关上了，后来（我）踹开了门。”
还有，“有知情人告诉记者，有学生在窗户防盗网下侧打开了一个小口，从此口跳楼逃生”。
从这些珍稀的报道，不难猜到，不幸遇难的，应该都是平时乖巧听话，没有辅导员喊跑就不敢随便乱跑的孩子。
大气候如此，只能眼睁睁看着灾难一再发生。但身为父母，真爱孩子，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就应该告诉他：命比什么都重要，生死关头，去他妈的规矩，为了逃生，该踹门踹门，该跳窗跳窗，该翻墙，就他妈的翻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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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