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眼”看世界——悉尼司机的故事(1)

2022年08月11日 15:35

写在前面

的士司机张立雄

在悉尼街头的中,有一个华人老司机叫张立雄。移民32年,开的士车已17年,如今仍把着方向盘穿梭在南半球的这座繁华都市。

他毕业于上海师大中文系,他与他的《名人轶事表情包》公众号很有影响力。他每天把出租车上遇到的事,变成文字,被称为悉尼最会写作的

他的车上有一本“留言本”,记载着世界各地乘客、不同文字的“悉尼留言”。他研究哲学近30年,是业余级里的“专业哲学选手”。所以,他那些巧遇而成的文字里,总是显露着人性与人生的思考。

应《荒岛星空》之约,他将开设“的故事”专栏,敬请读者关注。

原创 I 张立雄

组稿 I 名人轶事表情包

上篇:立体眼

我的眼晴也不好,既近视,又散光。因此车上总放着自己的三副眼镜。

五花八门的世界,常常会物以类聚。我的出租车一直会遇见比我更惨的“同类”乘客,也有了许多同病相怜的奇遇故事。

01

悉尼中央火车站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的出租车开到优美的domain 区,在旁边的悉尼眼科医院门口,一个肥硕的中年男人向我招手。

他很胖,出奇的那种胖:胖得要把一个“胖”字豁成“月半”。要命的是他的右眼还戴着狗皮膏药状的墨色眼罩,像个加勒比海盗,或西班牙海军上将。

我开了过去,他乐哈哈地上了车,脸并不凶险。他坐在了我边上,车子受压一震、一斜…..他冲我特别地一笑,好像是为他的超级重量表示歉意。但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我一下子进入恐怖小说的情景里。

他把右眼上的眼罩扒开,拉移到左眼上,然后睁开右眼朝我眨巴了几下……这个要吓死人的。昨天晚上我没睡好,人本来就有点脆弱,有点恍恍惚惚的,感觉他像是把左眼珠掏出来安到了右眼上…….

他可能料到我会惊恐,所以马上就说:“对不起,对不起。”一个硕大的独眼龙对你低头赔礼,就一下子变得好笑起来。

我说:“参加化妆舞会了”?他愣了一下,摇着头说:“哦,眼科医院不办化妆舞会,都是瞧不清楚的人,化不化妆都一样‘花’/to be fancy or not to be fancy is the same fancy. ”

好英语!凭我的经验,这样的人喜欢开玩笑,也开得起玩笑,对我胃口。别的不说,在司机中,我应该是属于最喜欢开玩笑的。

我就笑着说:“请告诉你的故事,不然你蒙一眼,我就蒙上两个眼开车,可别怪我开到哪里算哪里。”他咧嘴一笑,因两腮为肥肉撑满,笑容难以“化”开来,你只是见着他张了张大嘴,像海豚咧嘴求喂的样子。

悉尼之夜故事多(蒋雄一摄)

02

悉尼卡斯丽夜景(蒋雄一摄)

后来知道,其实是他的眼球结晶体出了毛病,要手术医治。

医生告诉他,手术目标要么两眼都是近视,要么两眼都是远视。简单说要么戴近视眼,要么戴远视眼。

“我选择戴远视眼。我这么胖,路也走不动,要看那么远干什么。但心想,如果一个眼近视、一个眼远视,就什么眼镜都不要戴了。当然我知道这个行不通”。这个胖子不仅爱开玩笑,还挺有哲学细胞。

握着方向盘整天在路上转,遇上这样的乘客,我的驾车心情会快乐许多。

他告诉我,他就去做了手术,在医生替他拆开蒙眼纱布时,奇迹发生了:他看到了一个四维甚至五维空间——左、右分割成两界,远、近重叠成一体。原来医生鬼使神差地把他的左眼弄成近视、右眼弄成远视。

所以他上车后,需把左眼遮住,睁开右眼才能看淸我。

还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我禁不住做起了哲学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有时不如眼科医生的轻轻一错。

他费力地把头转向我,又作了个海豚嘴的笑,说了一句经典极了话“那个瞬间,我突然懂了毕加索的画,他一定有我相同的毛病。”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他说,今天来复诊,下周再做手术。

我同情地问:“第二次手术会有后遗症吗?”

他豁达地说:“f…k,管他呢。手术不成功,我就去画画。睁开远视眼,我画超现实主义的照相版画;睁开近视眼,我画抽象主义的线条画;两眼都睁开,任何时候都是一幅印象画或毕加索的立体画:三只眼睛看世界。”

精彩的演说!看他这么胖,一定是个毫无节制,找死般地大吃大喝的人;本来就不怕心脏病、糖尿病,当然也就不怕“立体眼”。

临下车时,向我做了一个鬼脸,一边把眼罩又拉移到了 右眼上…..

我见证了一个把事故变成故事的实例。

张望这个世界(蒋雄一摄)

下篇:2D眼疾失恋者

01

张立雄是有名的夜车司机(蒋雄一摄)

这之后几个月,又遇到了类似的事。

那天深夜,我在英裔聚居区Paddington 的一个公园旁放下了一个乘客,我就下了车踢着正步以活络筋骨,这是早年从军三年留下的习惯。听着自己“刷刷刷”的脚步声,有一种“众人皆昏,唯我独醒”的豪迈。

正陶醉时,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不知是从哪户人家出来的。一个二十几岁的男青年(幸亏不是女的,不然又要《聊斋》一番了),看上去有点忧郁,有点醉。

他问:”有空吗,开我去中央火车站好吗?”我一挥手,显出一种拯救者的大度,因为在深夜的此时、偏僻的此地,我就是垄断的计划经济,亚当斯密的市场经济的“看不见的手”暂时失效。

他连说几声谢谢后上了车。我感到这个人的脸有点怪,长得也不讨人喜欢,一时互相无话。

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有种郁闷和不平的气味,我不禁一阵恻隐之心。我似有意无意地问:“你喝酒了?“他说:“是的,在朋友家喝了点,唉。”我又说:“不高兴了。”他说:“是的”,终于顺着我的“话梯”爬上去了。

“我又一个甩掉我了。”

悉尼这地方,年轻人分手的事,我常在出租车里听到、看到。我安慰说:“人总得破碎了几次心才找到真爱。”

“是的,但我有残疾”。

我一惊:没看出来啊?哦,可能难以启齿的部位?

“我有眼疾,我的眼睛一个正常,一个只有2D的视觉,就是能感知上下、左右,但不能感知前后距离。所以,我做事时,总要不断地闭起那只坏眼以感知距离,不然不是勾不着,就是撞上去。”

还有这种病?闻所未闻。真是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悉尼深夜的街景一角(蒋雄一摄)

02

第三只眼睛看世界(蒋雄一摄)

他说他被几个女朋友甩掉,都因为这个原因。

问题首先出在接吻上:每次接吻,他都要习惯性地闭起那只2D眼,以让3D眼瞄一瞄、扫一扫,计算出正确的距离,否则不是飞吻,就是撞嘴。

几次下来,女友都会感到怪异,问:“你为什么要先瞄准,再接吻/why do you aim to kiss”.每当这时,他就羞愧难当,无言以对。

我是个悉尼老司机,喜欢与值得开玩笑并不怕开玩笑的乘客说笑。这个小伙属于这个类型。

我说:“说出来,不过是分手;不说出来,肯定会分手,为什么不解释?”

他叹了口气,说:“问题不仅如此。一到晚上,我的那只2D眼的眼珠子就会跳,很怪、很怪。你看”。

他转过脸让我看。我有点害怕,因为眼睛可以是最美丽的,也可以是最可怕的,况且又在夜半三更的时候。但我不忍拂他心愿,就“瞪了他几眼”。一方面是在开车中,一方面我也戴着远视眼镜,近的看不清楚,所以只觉得有点怪,倒未见什么可怕的细节。

但是想到他的眼珠子真的到了晚上、见着月光就一跳一跳的,要跳出眼眶的样子,的确会把人吓跑的。

我应付地说:“是有点怪,我理解你的处境。你运气不好。”

他没有吱声,沉默了一会,他说:“我曾开过叉车,有一次活急,忘了闭眼,就开着叉车撞到了货架上。”像是在忏悔,也像是在诉说不平。

张立雄和他的出租车(许仰东摄)

03

排队待客的出租车(据网络)

突然想起,曾经的电影名星,美国法国人Christopher Lambert 也患有一种眼疾,可能估算不准物体的移动速度。所以在拍名噪一时的电影“苏格兰高地”时,因武打戏而常常受伤。但他不自弃,终于成了”Christopher Lambert”。

但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有辩证法的肆无忌惮的神力:能够化缺陷为优势。

车快要到中央火车站时,他似自言自语地说:“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我说:“多吃肉。”因为那时我想起了上次的那个胖子。

他忙问:“eat meat?”

我漏嘴了,忙瞎扯起来,不然他会以为我在幸灾乐祸。我说:“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只要有肉吃,吃得下,你就没问题,再有问题就是别人的问题。”

他想了想,说:“是的,只要自己开心就好。”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我做不到。”

看来,“多吃肉”并没有达到“举烛”的效果。

(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而过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悦,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举学者,多似此类。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我后悔没有留下那个胖子的电话,否则让他们认识,互相都会好受一点。

人常说一句话:Let it go,let it go。我不知道确切的意思,但就说这话的情景和上下文关系,意思好像是:无可奈何的事,只能无可奈何。

悉尼中央火车站,他下车了,我真心希望他快乐起来:多吃肉,变成胖子;或画画,变成错觉画家……让生理上的重量轻于心理上的负担。

车外是流动的风景(许仰东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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