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眼」看世界——悉尼司機的故事(1)
寫在前面
悉尼的士司機張立雄
在悉尼街頭的計程車中,有一個華人老司機叫張立雄。移民32年,開的士車已17年,如今仍把著方向盤穿梭在南半球的這座繁華都市。
他畢業於上海師大中文系,他與他的《名人軼事表情包》公眾號很有影響力。他每天把計程車上遇到的事,變成文字,被稱為悉尼最會寫作的計程車司機。
他的車上有一本「留言本」,記載著世界各地乘客、不同文字的「悉尼留言」。他研究哲學近30年,是業餘級里的「專業哲學選手」。所以,他那些巧遇而成的文字里,總是顯露著人性與人生的思考。
應《荒島星空》之約,他將開設「悉尼司機的故事」專欄,敬請讀者關注。
原創 I 張立雄
組稿 I 名人軼事表情包
上篇:立體眼
我的眼晴也不好,既近視,又散光。因此車上總放著自己的三副眼鏡。
五花八門的世界,常常會物以類聚。我的計程車一直會遇見比我更慘的「同類」乘客,也有了許多同病相憐的奇遇故事。
01
悉尼中央火車站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的計程車開到優美的domain 區,在旁邊的悉尼眼科醫院門口,一個肥碩的中年男人向我招手。
他很胖,出奇的那種胖:胖得要把一個「胖」字豁成「月半」。要命的是他的右眼還戴著狗皮膏藥狀的墨色眼罩,像個加勒比海盜,或西班牙海軍上將。
我開了過去,他樂哈哈地上了車,臉並不兇險。他坐在了我邊上,車子受壓一震、一斜…..他沖我特別地一笑,好像是為他的超級重量表示歉意。但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我一下子進入恐怖小說的情景里。
他把右眼上的眼罩扒開,拉移到左眼上,然後睜開右眼朝我眨巴了幾下……這個要嚇死人的。昨天晚上我沒睡好,人本來就有點脆弱,有點恍恍惚惚的,感覺他像是把左眼珠掏出來安到了右眼上…….
他可能料到我會驚恐,所以馬上就說:「對不起,對不起。」一個碩大的獨眼龍對你低頭賠禮,就一下子變得好笑起來。
我說:「參加化妝舞會了」?他愣了一下,搖著頭說:「哦,眼科醫院不辦化妝舞會,都是瞧不清楚的人,化不化妝都一樣『花』/to be fancy or not to be fancy is the same fancy. 」
好英語!憑我的經驗,這樣的人喜歡開玩笑,也開得起玩笑,對我胃口。別的不說,在悉尼計程車司機中,我應該是屬於最喜歡開玩笑的。
我就笑著說:「請告訴你的故事,不然你蒙一眼,我就蒙上兩個眼開車,可別怪我開到哪裡算哪裡。」他咧嘴一笑,因兩腮為肥肉撐滿,笑容難以「化」開來,你只是見著他張了張大嘴,像海豚咧嘴求喂的樣子。
悉尼之夜故事多(蔣雄一攝)
02
悉尼卡斯麗夜景(蔣雄一攝)
後來知道,其實是他的眼球結晶體出了毛病,要手術醫治。
醫生告訴他,手術目標要麼兩眼都是近視,要麼兩眼都是遠視。簡單說要麼戴近視眼,要麼戴遠視眼。
「我選擇戴遠視眼。我這麼胖,路也走不動,要看那麼遠幹什麼。但心想,如果一個眼近視、一個眼遠視,就什麼眼鏡都不要戴了。當然我知道這個行不通」。這個胖子不僅愛開玩笑,還挺有哲學細胞。
握著方向盤整天在路上轉,遇上這樣的乘客,我的駕車心情會快樂許多。
他告訴我,他就去做了手術,在醫生替他拆開蒙眼紗布時,奇迹發生了:他看到了一個四維甚至五維空間——左、右分割成兩界,遠、近重疊成一體。原來醫生鬼使神差地把他的左眼弄成近視、右眼弄成遠視。
所以他上車后,需把左眼遮住,睜開右眼才能看淸我。
還有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我禁不住做起了哲學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有時不如眼科醫生的輕輕一錯。
他費力地把頭轉向我,又作了個海豚嘴的笑,說了一句經典極了話「那個瞬間,我突然懂了畢加索的畫,他一定有我相同的毛病。」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他說,今天來複診,下周再做手術。
我同情地問:「第二次手術會有後遺症嗎?」
他豁達地說:「f…k,管他呢。手術不成功,我就去畫畫。睜開遠視眼,我畫超現實主義的照相版畫;睜開近視眼,我畫抽象主義的線條畫;兩眼都睜開,任何時候都是一幅印象畫或畢加索的立體畫:三隻眼睛看世界。」
精彩的演說!看他這麼胖,一定是個毫無節制,找死般地大吃大喝的人;本來就不怕心臟病、糖尿病,當然也就不怕「立體眼」。
臨下車時,向我做了一個鬼臉,一邊把眼罩又拉移到了 右眼上…..
我見證了一個把事故變成故事的實例。
張望這個世界(蔣雄一攝)
下篇:2D眼疾失戀者
01
張立雄是有名的夜車司機(蔣雄一攝)
這之後幾個月,又遇到了類似的事。
那天深夜,我在英裔聚居區Paddington 的一個公園旁放下了一個乘客,我就下了車踢著正步以活絡筋骨,這是早年從軍三年留下的習慣。聽著自己「刷刷刷」的腳步聲,有一種「眾人皆昏,唯我獨醒」的豪邁。
正陶醉時,突然冒出一個人影,不知是從哪戶人家出來的。一個二十幾歲的男青年(幸虧不是女的,不然又要《聊齋》一番了),看上去有點憂鬱,有點醉。
他問:」有空嗎,開我去中央火車站好嗎?」我一揮手,顯出一種拯救者的大度,因為在深夜的此時、偏僻的此地,我就是壟斷的計劃經濟,亞當斯密的市場經濟的「看不見的手」暫時失效。
他連說幾聲謝謝後上了車。我感到這個人的臉有點怪,長得也不討人喜歡,一時互相無話。
過了一會,他嘆了口氣,有種鬱悶和不平的氣味,我不禁一陣惻隱之心。我似有意無意地問:「你喝酒了?「他說:「是的,在朋友家喝了點,唉。」我又說:「不高興了。」他說:「是的」,終於順著我的「話梯」爬上去了。
「我又一個女朋友甩掉我了。」
悉尼這地方,年輕人分手的事,我常在計程車里聽到、看到。我安慰說:「人總得破碎了幾次心才找到真愛。」
「是的,但我有殘疾」。
我一驚:沒看出來啊?哦,可能難以啟齒的部位?
「我有眼疾,我的眼睛一個正常,一個只有2D的視覺,就是能感知上下、左右,但不能感知前後距離。所以,我做事時,總要不斷地閉起那隻壞眼以感知距離,不然不是勾不著,就是撞上去。」
還有這種病?聞所未聞。真是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悉尼深夜的街景一角(蔣雄一攝)
02
第三隻眼睛看世界(蔣雄一攝)
他說他被幾個女朋友甩掉,都因為這個原因。
問題首先出在接吻上:每次接吻,他都要習慣性地閉起那隻2D眼,以讓3D眼瞄一瞄、掃一掃,計算出正確的距離,否則不是飛吻,就是撞嘴。
幾次下來,女友都會感到怪異,問:「你為什麼要先瞄準,再接吻/why do you aim to kiss」.每當這時,他就羞愧難當,無言以對。
我是個悉尼老司機,喜歡與值得開玩笑並不怕開玩笑的乘客說笑。這個小伙屬於這個類型。
我說:「說出來,不過是分手;不說出來,肯定會分手,為什麼不解釋?」
他嘆了口氣,說:「問題不僅如此。一到晚上,我的那隻2D眼的眼珠子就會跳,很怪、很怪。你看」。
他轉過臉讓我看。我有點害怕,因為眼睛可以是最美麗的,也可以是最可怕的,況且又在夜半三更的時候。但我不忍拂他心愿,就「瞪了他幾眼」。一方面是在開車中,一方面我也戴著遠視眼鏡,近的看不清楚,所以只覺得有點怪,倒未見什麼可怕的細節。
但是想到他的眼珠子真的到了晚上、見著月光就一跳一跳的,要跳出眼眶的樣子,的確會把人嚇跑的。
我應付地說:「是有點怪,我理解你的處境。你運氣不好。」
他沒有吱聲,沉默了一會,他說:「我曾開過叉車,有一次活急,忘了閉眼,就開著叉車撞到了貨架上。」像是在懺悔,也像是在訴說不平。
張立雄和他的計程車(許仰東攝)
03
排隊待客的計程車(據網路)
突然想起,曾經的電影名星,美國法國人Christopher Lambert 也患有一種眼疾,可能估算不準物體的移動速度。所以在拍名噪一時的電影「蘇格蘭高地」時,因武打戲而常常受傷。但他不自棄,終於成了」Christopher Lambert」。
但我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有辯證法的肆無忌憚的神力:能夠化缺陷為優勢。
車快要到中央火車站時,他似自言自語地說:「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
我說:「多吃肉。」因為那時我想起了上次的那個胖子。
他忙問:「eat meat?」
我漏嘴了,忙瞎扯起來,不然他會以為我在幸災樂禍。我說:「我們中國人有句老話,只要有肉吃,吃得下,你就沒問題,再有問題就是別人的問題。」
他想了想,說:「是的,只要自己開心就好。」停頓了一下,又說:「但我做不到。」
看來,「多吃肉」並沒有達到「舉燭」的效果。
(郢人有遺燕相國書者,夜書,火不明,因謂持燭者曰:「舉燭。」雲而過書「舉燭」。「舉燭」,非書意也。燕相受書而說之,曰:「『舉燭』者,尚明也;尚明也者,舉賢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悅,國以治。治則治矣,非書意也!今世舉學者,多似此類。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我後悔沒有留下那個胖子的電話,否則讓他們認識,互相都會好受一點。
澳洲人常說一句話:Let it go,let it go。我不知道確切的意思,但就說這話的情景和上下文關係,意思好像是:無可奈何的事,只能無可奈何。
悉尼中央火車站,他下車了,我真心希望他快樂起來:多吃肉,變成胖子;或畫畫,變成錯覺畫家……讓生理上的重量輕於心理上的負擔。
車外是流動的風景(許仰東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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