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知青「再教育」的第一課

2021年05月17日 11:03

來源: 新三屆 作者: 李建生

1969年合影,前排右2作者

「諸位拿起筆來,不負此生坎坷!」

我被這個提議感動。這是一種責任,我們這一代人應是責無旁貸。拾起屬於自己的記憶碎片,我寫下剛去上山下鄉的一段親身經歷。

記憶觸動心底里的痛,思緒帶回我到閩北的建甌。

1969年2月初,從福州來的一路風塵僕僕剛踏上這塊土地,為了自己的命運就進縣城上訪。隊伍冒著天寒地凍,摸黑翻山越嶺,步行幾十里,高舉火把衝下山,集體截車闖進城裡。大家被工人糾察隊團團包圍,慘遭群毆、痛打,在喊抓、喊打的叫囂中落荒而逃。滿腔怒火激起發狂的衝動,知青砸爛「知青辦」……

彷彿,那一幕幕重現眼前,那一聲聲又響起耳旁。

知青膽大妄為的舉動,轟動一時。挨打,給我們上了「再」的第一課。

01

1969年初,很快就要過年了,但一點年味都沒有。母親並沒有歡歡喜喜地準備過年,而總是為上山下鄉的事,憂心忡忡替我們擔心著。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來一個動員。」上山下鄉如洪濤巨浪席捲而來。滿大街的報紙、大字報和標語鋪天蓋地,一路上宣傳車的高音喇叭喊得震天響,就是家門口的有線廣播也叫個不停。

街道幹部敲鑼打鼓,居委會大媽登門拜訪,上山下鄉的動員已是挨家挨戶。我們家,我和姐姐已是首當其衝地被定為「光榮對象」。

軍宣隊、工宣隊進學校抓革命,正好大張旗鼓宣傳、動員上山下鄉。福州市第二批是前往建甌縣。我們第十五中學和其它學校被公布后,就雷厲風行地行動起來了。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召喚,把「千萬顆紅心在激烈地跳動」的「革命小將們」激動得像打了雞血一樣熱血沸騰。被動員帶頭報名的同學很快貼出了「請願書」。

學校大大小小的吹風會夸夸其談,介紹當地農村——「我們去的好地方」,也是誇大其詞。他們吹、哄讓你趕快報名,急於完成任務。我們前往上山的路上已是埋下了『地雷』。

還在猶豫的我和許多同學一樣,被緊鑼密鼓已催得惶惶不安,又灌進了不少「迷魂湯」。心裏想著:上山下鄉不去不行,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遲去不如早去,早去還選個好地方。

終於,我報了名。辦手續時,當戶口本被重重地蓋上「遷出」那一瞬間,懵懵懂懂的我心裏還是一震,但沒想到這一遷出,以後的路要走得那麼艱難。

回家把戶口本還給母親,母親背著我流下了眼淚。我才心裏難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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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下鄉運動是個不可抗拒的潮流,我們無奈地闖進了漩渦,被捲走了。那年我才17歲!

02

1969年2月7日,在學校軍、工宣隊代錶帶領下,我們坐上悶罐組成的「知青專列」往南平再轉赴建甌。

那晚,福州火車站廣場召開盛大的造勢活動。送行的人把火車站圍得水泄不通,里裡外外人聲鼎沸。站台上,父母拉著的手,千叮萬囑;同學、親友擁抱、握手依依惜別。好一場轟轟烈烈。當汽笛聲響起,蒸汽機噴出巨聲的怒吼,車輪滾動的瞬間,突然站台上下一片哭聲頓起……此刻,我才感到真的要離開這座成市,上山去了。

夜裡,火車開開停停往山上爬行。剛剛還感動得哭了起來的同學們,在車廂里又聚集一起,像往常那樣嘰嘰喳喳、打打鬧鬧地吵著。車停了,有人下車走動。我看到不少同學還是穿著那個年代紅衛兵喜歡又時髦的舊軍裝,戴上軍帽,扎著皮帶,不時地整齊下自己的驕傲形象。有人惡作劇,對著下車小便的女生,用手電筒亂照一排排的光屁股,引起一陣陣狂笑和騷動。

一批還是少年不知愁的孩子,身上那股被「文革」歲月燃燒過的狂熱和激情還未退卻。也許,大多數的同學還沒有完全清醒到,自己的身份已由紅衛兵被知青所代替,自己正走向折磨青春的坎坷路上。

第二天一早,車到了南平。山區春寒料峭的陰冷凍得我們瑟瑟發抖。幾十輛汽車浩浩蕩蕩把我們送往距離七十多公里的建甌縣城,然後再赴各地公社。

我們是往吉陽公社的,縣城此去還有四十多公里路。山路崎嶇不平、彎彎曲曲,汽車一路顛簸,趕到吉陽已太陽西斜,寒氣襲來。一下車已場面混亂,有的暈車嘔吐,有的奔廁所,有的找行李……我卻一腳踩進牛糞里,同學們還鬨笑我「走了牛屎運」。

當晚,大家就窩在吉陽小學樓上過了夜。隔天,我們繼續往山裡趕路,還要步行二十多里到大夫大隊,有些同學要走四十多里到巧溪大隊。農民幫著挑上行李,工宣隊代表領隊,我們跟著穿繞羊腸小道,翻山越嶺。個個氣喘噓噓,再加一路顛沛,大都累得走不動了。有的同學開始抱怨,有的女生邊走邊黯然淚下。

好不容易走到了大夫,大家已是疲憊不堪,怨聲四起。要再走二十多里路的同學還得趕路。就地安排的從大隊再分配到小隊插隊落戶,大家又分開了。分配下去,問題就爆發了。說好自願組合的安排就被打亂,原想還可相依為命的夥伴被拆散到各個自然村;有的偏遠小村懸在山邊高不可攀,望而生畏;有的分下去又跑回來投訴,住處殘破、人畜混合,骯髒得不可容忍……

我和同班的同學五個被分配到東坑際小隊。那是從這裏再走五里路,要翻過兩座山丘,落在原始森林邊緣的小山村,幾乎要與世隔絕似的。已經累得不行的我們,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同班的四個女生,要被分配到四十多裡外去,早就抗拒而留在吉陽公社,不走了。

放眼茫茫群山,面對窮鄉僻壤,這與學校宣傳的「好地方」真是天差地別,同學們沮喪無比。怨氣激起怒火,就像埋在心中的「地雷」炸開了。滿腔憤怒的同學們向工宣隊領隊開火,一時吵得要死要活。「你騙了我們!」女生哭鬧著,男生在爭執中要動手打起來。信口開河的領隊被圍攻,急的象熱鍋上的螞蟻,又不知所措。和自己孩子差不多大小的知青們要被拋在這窮山溝里,他也一時心裏難過,雖有點同情,卻無所作為。最後他和公社來的幹部一樣溜之大吉,跑了,再也找不著了。

找不著人表達自己的訴求,解決一些實際問題,大家是氣急敗壞。原先對領隊的信任和依賴,現已令人徹底失望。同學們怒不可遏,「造反精神」又衝上心頭。自己組織起來,決定到公社投訴,不行就告狀到縣裡。

03

下午,群情激昂的同學們聚集在大夫大隊部,開了會,說干就干,立馬行動。大家一邊商量,一邊還準備了要摸黑趕路的火把。幾個同學收集了不少松枝,用它插在竹筒里,點火照明。

隊伍出發,天也漸漸暗下來。寒氣陰冷、昏暗迷茫籠罩著無聲的山谷,知青的腳步聲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靜。二十多里的山路,紅紅火火的幾十根火把照亮著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路直奔吉陽。衝天的火把就像怒火燃燒的火龍衝下山來。當地的人從未見過如此情景,路過的村莊,許多村民驚嚇得都關上大門。

到了吉陽,舉著火把、喊著口號的知青們就衝進了公社大院。可是裏面已是人去樓空,根本找不著人。只有一個自稱上看大門的,也像個幹部的人,一問三不知地應付著我們。

此時,山區的夜非常陰冷,大家凍得只好躲進大院裏面,扎堆捲縮在角落熬著寒夜。冷靜后,大家覺得公社的人已是躲開,不理我們,我們應該去縣裡上訪。討論決定,明天一早攔截從吉陽開往縣城的班車,直接到縣「知青辦」告狀。同學中有兩對人高馬大的「四兄弟」,他們分別來自省直機關和汽車部門的家庭,倆兄弟都學會了開車,所以此計劃可以實施。

第二天一大早,同學們就觀察好班車場地的地形,早已分成的小組開始行動。大多數同學排隊搶先佔領上車的先前位置。當班車從山霧中搖搖晃晃地開進場時,幾個同學就把堆在路邊的原木堆放倒,堵住車開出的路。班車還未停穩,另幾個同學就迅速圍住駕駛室,一把揪住了司機,搶了車鑰匙。司機慌張中跌下車來,嚇得大喊大叫。

頓時,場面混亂起來,同學們趁機迅速地從半敞開的後車廂爬了上去,佔領了整車。司機被幾個同學挾持,匕首頂著身後,莫名驚詫地發抖著。

弄明白后,才知道知青要「劫車」,他急忙求繞「知青哥」,還是讓自己開車,山區山高水險、道路崎嶇彎急,你們開不了,一不小心掉入山溝或溪流,你我都沒命了。最後,同學們還是把司機塞進駕駛室讓他開車,會開車的倆兄弟坐身邊押著他。木頭被搬開后,班車才掉頭開往了縣城。

清晨,小鎮轟動了。這些知青膽大妄為的舉動,當地鄉民驚訝得目瞪口呆。

一群年輕氣盛,幼稚又魯莽的知青,在那荒唐歲月受「文革」「造反有理」的信念荼毒,紅衛兵「暴力革命」的激情又燃燒起狂熱的腦袋,一時瘋狂的衝動闖了大禍,也造就了自己的悲劇。

04

班車一路不停直奔縣城,顛簸了兩個多小時,車終於緩緩地開進建甌縣城汽車站。誰也沒想到驕兵中了埋伏。車還未停穩,我們已被車站裡的工人糾察隊團團包圍了。從后箱跳下車的同學就接連著被一大群人湧上來毆打,前頭被圍住在駕駛室的倆兄弟大聲呼救。

大多數人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有的同學已和他們扭打在起來了。戴紅袖章的吹著哨子叫喊著,「抓住他們!」糾察隊有手握木棍吆喝,有拿起竹竿追打。

頓時,車站內一片混亂,驚叫四起,乘客落荒而逃,擔子、籮筐丟棄一旁,雞飛狗跳,亂成一團。有幾個身手利索的同學解開軍皮帶揮舞起來,有的搶了乘客的扁擔開始反擊。有個同學被打倒在地呱呱直叫,一躍起身就高喊「和他們拼了」。

混戰中,困在駕駛室要被抓去的倆兄弟掙扎后還是救了出來。小個子的我了腳,剛跳下車就跌了一跤,接著長、短竹竿就劈了過來,敲了肩膀又接連著打到屁股。那時根本顧不了疼,我很快轉身就抱頭鼠竄。

混戰了一陣,眼看著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忽然一聲聲急促的哨聲響起,他們動作緩慢下來。我們趁機倉皇逃脫,從車站邊門車道殺出一條路,逃了出來。被打得屁滾尿流的知青們驚恐萬分,竄上水西橋,狼狽不堪地向城裡方向撤退。還好他們沒有追趕上來,也許是有意放了我們一馬。

驚魂未定的大家又在橋的東頭集結起來,整合了隊伍。被痛打的同學們高呼要直衝縣革委會「告狀」。此時卻有人來「接應」,自稱是「縣知青辦」的人,勸大家趕快到那裡躲避,以免工人糾察隊趕來追打。

縣城是個小地方。大夥的隊伍很快就衝進了辦公大院,要來個「孫悟空大鬧天宮」。可是這裏的一幕也使大家吃驚,「日理萬機」的辦公樓怎麼也擺「空城計」。「知青辦」和「四個面向辦」是一起辦公的,都是不見人影。明擺著,他們來「接應」只是應付我們。沒有人在,說明他們根本不要傾聽我們的意見,不想解決面對的問題。

本來就一肚子怨氣,再加被挨打的痛恨,卻找不到人出氣,有的同學要動手打那個「接應人」。

還好被大家勸住了。但是,大多數同學被憤怒沖昏了腦袋,那瘋狂的情緒總要發泄一下,砸爛辦公室的桌椅,敲擊窗門,打碎玻璃,撕下牆上的標語……振臂高呼口號,唱起革命歌曲,撒野了一番。

後來我們才知道,來人接應是有了「裡應外合」的預謀,他們要用「武鬥」來教訓這些「鬧事」的知青。我們是中了埋伏,又上了圈套。

在我們來之前,另一批去龍村的同學已經到了這裏轟轟烈烈地「鬧」過了。當上山的大隊伍在建甌縣城分開后,第十五中學軍宣隊帶領另一批同學去了龍村公社。具體安置插隊落戶時也爆發了衝突。同學們強烈不滿和軍宣隊領隊爭執不下,公社又置之不理,只好自己組織起來抗爭,到縣城上訪。

剛剛從福州一路奔波到這裏的同學們都已是疲憊不堪,龍村離縣城又有九十多里山路,再加此時山區天寒地凍,但一切都阻攔不住。他們徹夜不眠,冒著刺骨的寒風,就是雙腳磨破也要翻山越嶺,夜半摸黑步行幾十里,咬著牙,忍著痛,奔向縣城告狀。

那場轟轟烈烈的行動已經趕在了我們的前頭。

兩隻隊伍不約而同闖進城卻擦肩而過,時差一天,沒有匯聚一起,都草草地偃旗息鼓了。

此時,縣裡也怕知青的事越鬧越大,千方百計以回原地解決問題的理由,哄勸大家返回。同學們雖極不情願,卻無可奈何,只好回去。這場「吉陽知青鬧事」很快被平息。

離開縣城時,大家還是憤憤不平,怒氣未消,但是情緒已是像泄了氣的皮球,個個垂頭喪氣,帶回了累累傷痕及一肚子的悲憤和委屈。有的同學還傷心地哭了起來,那張被欺負的臉上掉下了淚水。

我們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來上山下鄉的,卻有人挑動工人糾察隊來毆打我們。前兩天還是被敲鑼打鼓歡送的「光榮對象」,今天卻成了被欺騙、被打、被拋到山溝里不被理睬的「知青」。儘管初來乍到的知青患了多大的錯誤,又有這樣和那樣的不對,難道應該對這些年輕人下如此狠、如此重的手?這憑什麼?這為什麼?難道「很有必要」的「再教育」,「挨打」就是給我們知青上的第一課?

想起,心裏充滿了酸楚和悲涼,還有刻骨銘心的痛!

05

過幾天就過大年了。剛離開家的同學還是對家戀戀不捨,經過一番折騰,過年更是想家了。於是我們幾個就決定「爬火車」回家。那年代知青「爬火車逃票」也是經常的事。

突然,半夜敲門回家,我驚醒了父母。他們十分驚訝,怎麼上山沒幾天就跑回來了。也沒多問,母親接連著說,回來就好,回來過年就好……

很快,建甌「知青鬧事」的消息傳到福州。據說,上山下鄉的安排因此被打斷了一陣,後來才又繼續著。

回來還沒幾天,消息靈通的居委會大媽就找上門來「關心」我這個知青了。她厲聲對母親說,要去報「臨時戶口」;還衝我翻白眼,嚷著,什麼時候再回山裡去呀?那張充滿「階級鬥爭」的臉,又帶著咄咄逼人的口氣,大過年上門「問候」。母親很生氣,敢怒不敢言。

頓時,我也感到心虛得像做了賊似的,躲進家裡還被人打聽到。忽然意識到:這裏已經沒有你的戶口,這意味著你不屬於這個城市,這裏沒有你的立足之地;你只有一個身份叫「知青」,你應該隨時回到你插隊落戶的山村去。

回去!回去又怎樣?鬧騰了半天沒人要理你,沒有人再和你認真理論什麼「革命的大道理」;只有,背負晴天、面對爛泥的辛苦勞作;還有,讓你嘗嘗酸甜苦辣那人生真正的滋味。沒有人把你當根蔥,也許你就是個負擔、累贅,自生自滅的草根。那剛剛還轟轟烈烈的熱情,瞬間變成了冷漠無情,你要「鬧」他就打你!

冷靜下來,總要想想回去的日子該怎麼過?

要翻山越嶺走二十多里,再爬過兩座山丘,懸在原始森林——「萬木林」邊緣的小山村,那才是你的家,你要耐得住幾乎與外隔絕的寂寞;那是瘧疾肆虐的山區,「打擺子」,「冷起來冰上卧,熱起來蒸籠里坐」,你要挺得過病魔要命的折磨;各家各戶是用豬板油塞在竹筒里,摸一下鍋來燒菜的,飯菜撈不出一丁點的油水,加上年年不足的口糧,你要經得起飢腸轆轆的挨餓;戴斗笠、披蓑衣,風風雨雨、赤日炎炎,泡在水深火熱的梯田裡埋頭苦幹,你要受得了辛辛苦苦的勞累……

再艱難困苦,你都得扛得住、熬下去。「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用你的青春去折騰那蹉跎歲月,因為你沒有別的選擇。

回來好幾天了,好幾回半夜總被惡夢纏綿,迷糊中總是翻山越嶺去趕路,突然又有人追著要打過來……幾次大喊大叫驚嚇了父母。後來,父母也知道了知青挨打的事,痛心的母親總是偷偷地流著眼淚。

過了大年,一天天呆在家裡,也混不下去了。無可奈何,也只好灰溜溜地和同學們一起回去了,回到那個我不願去的小山村。

挨打,僅僅是「再教育」的第一課,緊接著人生的磨難就此開始。那個可怕又揮不去的夢魘一直伴隨著我,度過上山下鄉煎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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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