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獻詞」的集體淪喪:一份中國媒體的正式悼詞

2024年01月08日 16:05

轉自:新世紀,文章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和觀點。

 撰文:小威爾遜

歪腦WHYNOT 01/05/2024

今天大行其道的”獻詞“,不僅和2008年之前的啟蒙時代特有的價值共同體訴求無涉,也從“新聞專業主義”的底線上大大後退。只有華麗辭藻,沒有任何內核;只有“能指”,沒有“所指”;只有“方向”,沒有“道路”。

》一年一度的獻詞,最近幾年都引發群嘲。

但是,今年公眾的反應,還是有所不同:曾經是南方報系重要的評論作者之一的宋志標,在自己的公眾號上發表文章《喜贏大眾鐵拳》,而“南方系”的資深媒體人西門不暗,也在自己的公眾號上寫了一篇個人版的“反調”獻詞。

這是內部的發難,是“自己人”的反省,也可以視為過去人們讚賞的那種獻詞背後的新聞共同體對如今獻詞的批判。並不意外,宋志標和西門不暗的文章都被審查機構刪除,但是這刪除其實也是一種標尺:真正的獻詞,已經不容於這個時代。

1   四十不惑:從面向公共到自哀自憐

南方周末2024年新年獻詞的標題是《守住不惑的底線,選擇做值得的自己》,這是面向公眾的表達,也更是對自己的鼓勵:這份著名報紙將在2024年迎來40周年報慶。

但什麼才是不惑的底線呢?這篇獻詞給出的定義是:“守住自己的內心,守住自己的生活”。這話如果是一個中年人說給自己,倒無可厚非,但如果這話是對公眾說的,則明顯流露出一種無奈,因為它強調的是個體可以不關心公共生活,不關心外部事物,而只是自己的“內心”以及“生活”。翻譯成大白話,就是“過好自己的日子”。

“四十不惑”,來自於經典的《論語》,是指人生行至中年的一個階段。那對一家媒體而言,所謂“不惑”是什麼?獻詞的回答是“即使不知道答案,即使不知道前路,仍可選擇做最值得的自己:去思考,去行動,去迎接,去探索。”

這樣的思考,沒有了“賓語”,也就沒有思考的對象。它強調的是一種“堅持”的姿態,至於堅持什麼,誰來堅持,都是含混的。要知道,為社會和公共利益尋求“答案”和“前路”,在過去是這家報紙的使命,現在用一個“即使不知道”,不能不說是一種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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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獻詞的開頭使用了他們最喜歡的“陽光”的隱喻,或許是因為新年獻詞在元旦前3天發出,開頭第一句話成了“2024年的第一束陽光正在深處積蓄”,這樣的抒情不僅蒼白,也多少有點荒誕。正在深處積蓄的“陽光”,是否還能稱之為“陽光”?

中國人對“不惑”的普遍理解,是在40歲時達到人生的成熟,擁有穩定的價值觀和追求,承擔家庭和社會責任。而對一家迎來40周年報慶的媒體來說,南方周末和當下的很多媒體一樣,不僅沒有“穩定”,反而呈現出不斷的敗退。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理解作者們呼喚的“守住”,或許多少接近編輯部工作人員的內心:媒體的環境能不能少倒退一些?

2   一場非正常“死亡”的案例:“獻詞事件”再回首

如果以新年獻詞作為坐標,南方周末甚至於整個的倒退,開始於2013年元旦。那一年的南方周末,按照過往的傳統寫了新年獻詞,報到廣東省委審批,幾經修改後上版,在馬上就要印刷的時候,報社領導接到廣東省委宣傳部長庹震的指示,要求必須再次修改。

經宣傳部長親自修改才最終刊發出來的這篇獻詞,很快遭到讀者嘲諷,因為文章中甚至出現了常識性錯誤。隨後,南方周末的“編輯”發布一則聲明,向外界公布了新年獻詞修改的全過程,並引發全國網友關注,廣州部分讀者聚集到南方報業集團大院舉牌抗議,支持編輯部,反對言論審查,這就是著名的“南方周末獻詞事件”。

現在回顧這個事件的過程仍然是有意義的:

這一年的獻詞主題是“夢”,來源於2012年上台後的一次演講。最早,南方周末的編輯部想在新年獻詞中把“中國夢”解讀成“中國夢,憲政夢”,但是幾經修改後,最終見報的標題是“追夢”,淡化了憲政,並強化了“愛國主題”。

廣東省委宣傳部處長几次要求修改,最後一次凌晨3點的修改,沒有經過編輯和校對環節,而是宣傳部領導指示報社領導,但是這些修改不僅在政治上是“保守”的,在文辭上也是低級的,讓編輯蒙羞。這才有了“編輯倫理委員會”後來的聲明。

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新聞史,審查和“最後一刻撤稿”始終是存在的,但是一直都在“內部”進行,像這樣的公開化和引發廣大讀者抗議,是唯一的一次。這是一個分水嶺,最表面是“新年獻詞”,下面一層肌理則是新聞媒體何去何從。而在最深處,則是在所謂的這個新時代,整個國家和社會的觀念轉折:“中國夢”到底是什麼?

事實上,今天回望,即使是在所謂媒體的“黃金年代”,也就是1990年代後期到2013年之前,常常有媒體因為報道“負面”而被整肅的消息傳出,對媒體的控制始終存在。而2012年庹震到廣東出任宣傳部長,如今看來,很有可能是意識形態部門的“亮劍”,目的就是要規訓媒體“最後的山頭”。

南方周末在2008年的汶川地震報道后,就不斷被整肅。這次獻詞被刪改事件,實際上是對南方周末的最後一擊:在此之後,南方周末就不再是原來那家報紙了。

2013年1月7日,位於中國廣州的南方周末報社門前,支持者打起橫幅,表達對南方周末的支持。橫幅上的內容是“體現民意” (AP Photo)

當“新年獻詞”事件成為一個國內外廣泛關注的公共事件后,庹震的官位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後來反而被重用。其後,主要聲援南方周末、譴責庹震的新浪微博,不斷受到整肅,公共知識分子逐漸被清理出去,由大學教授、律師、媒體人組成的網路公共空間,也日漸開始萎縮。

3“新聞專業主義”和權利話語體系的凋零

如今回望南方周末當年的新年獻詞事件,最值得注意的是,署名為“南周編輯倫理委員會”的一份情況說明。現在看來這是一次相當有勇氣的抗爭,也可以視作市場化媒體最後的輓歌。

“編輯倫理委員會”讓人想起紐約時報這樣秉持專業主義的媒體。事實上這樣的委員會在中國媒體中長期並不存在。中國的市場化媒體普遍有“社長”和“總編”的雙核機構,“社長”往往偏重行政和後勤,而“總編”負責編採業務。

南方周末的“編輯倫理委員會”代表中國市場化媒體能達到的最高理想:一個媒體應該擁有獨立的編採權,刊發獨立的聲音,儘管中國媒體的“獨立”從來沒有真正實現過。事實上,南周2013年的新年獻詞,也提前幾天就報給了宣傳部門審核,但彼時,一種基於業務和行業道德的價值體系,仍然是存在的。

這個所謂的“編輯倫理委員會”可能並不是真正的實體,而是一個臨時的“同仁“團體。他們反抗的基礎,是捍衛“編採獨立權”,也即沒有編輯同意,即便是報社領導拍板,報紙也不能印刷。其實,這原本也是“黨管媒體”下的一個原則,不過其原本的目的,是為了“政治把關”的需要,此時,被一個呼喚新聞專業主義的同仁群體利用,來試圖捍衛真正的“獨立權”。

這樣的抵抗儘管在邏輯上沒有問題,但仍然不能奏效,因為在“唯一正確“的意識形態之下,中國媒體的政治屬性,就是聽黨指揮,不折不扣聽從宣傳部意見。正因如此,這個“編輯倫理委員會”最後的聲音,雖然是無效的抗爭,但仍然能夠進入中國新聞史。因為它代表一種“新聞專業主義”理想最後的吶喊。

這裏所說的“新聞專業主義”是“南方系”還有一些其它有抱負的媒體,給中國留下的探索成果。它是在不討論價值觀、不追求新聞獨立、的基礎上,發展出的一套技術層面的編採規範。

1990年代以來,先是南方周末,然後是各地的都市化媒體,最後甚至央視的新聞調查、焦點訪談,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的評論部,也都進行了這方面的探索。到2008年前後,可以說市場化媒體發展出一整套權利話語體系,也贏得了大量讀者。媒體不但報道新聞,也刊發評論,讓這套關於公民權利的話語體系深入人心——最近幾天,從河南商丘農村一名中學生“自殺【相關閱讀:安樂死根本安樂不了,別宣傳了】”引起的抗議中,我們也能從一位演講者那裡聽到這種話語的回聲。

這個話語體系,在2008年的“零八憲章”中得到完整表達,既是中國改革開放話語的總結,也是“進一步”的展望。但是,這次價值訴求受到中共的警惕和彈壓,而南方周末在汶川地震后被整肅,也多少和政治風向的變化有關。

從1998年的“讓無力者有力,讓有力者前行”開始,南方周末的新年獻詞,就是這種“權利話語體系”的集中體現。“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1999);“我們從沒有放棄,因為我們愛得深沉”(2000)“;願新年的陽光照亮你的夢想”(2021)。這些標題和今天流行的獻詞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那些年的獻詞,往往因為集中表達中國人在過去一年的“抗爭”和“爭取權利”而打動人心。

2013年獻詞事件不僅是南方周末的挫折,也是整個中國都市媒體的挫折。從觀念上看,這個“衰落”從2008年“”被彈壓后就已經開始,此後“公民社會”、“憲政”,都逐漸變成了

但是,彼時,市場化媒體在廣告營收上仍然處在一個“黃金十年”,人們還存有幻想,以為退後一步,守住“新聞專業主義”就能等來變局,而南周“編輯倫理委員會”微弱的哀鳴,事實上宣告了“新聞專業主義”的正式終結。此後,南方系、新聞專業主義在互聯網上就成為了貶義詞,不僅官方打壓,被鼓動起來的“小粉紅”也在攻擊。中國市場化媒體想通過“報道新聞”來推動社會進步的理想,也宣告結束。

4 作為一種文體的“獻詞”大繁榮

過去10年中國媒體的收縮和頹敗引人矚目。“南方系”被打壓,市場化媒體的深度調查和評論部,要麼被撤,要麼萎縮,央視和新華社又重新回到意識形態鬥爭的角色——那種進步的價值共同體已經不再存在,“新聞專業主義”也已經蕩然無存。

2013年,市場化媒體成都商報悄悄刪除了過去曾經派編輯記者到美國密蘇里新聞學院學習的介紹,因為這是“受到西方新聞價值觀”的影響。這個細節,實際上標志著市場化媒體開始從“做新聞”的追求中抽身出來,他們越來越依附於地方政府的撥款。

所以,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2013年南方周末因為新年獻詞被打壓之後,作為一種特別文體的“新年獻詞”,反而迎來了大繁榮(就其文章產量而言)。

在2013年尤其是2008年之前,很少有人討論“獻詞”現象。人們被那樣的文章感動,很少注意到它的文體風格,寫得如何。一些市場化媒體也在元旦發表自己的社論,立足於本地,本行業,進行言之有物的回顧與展望

一個詭異的事實是,2013年南方周末因為新年獻詞被打壓之後,作為一種特別的文體的“新年獻詞”反而誕生了。在2013年尤其是2008年之前,幾乎只有南方周末在寫新年獻詞,人們為之感動,卻沒有人討論獻詞,也很少有媒體模仿。2013年之後,“新年獻詞”卻成為所有大大小小媒體的標準行動,每家媒體機構,都要發表一篇。

一個原因是媒體普遍採納新的傳播技術,開發APP或者使用微信公眾號,一篇“美文”一樣的獻詞,能夠擴大傳播,獲得影響力。而另一方面,恰恰是“南周新年獻詞事件”,讓所有機構媒體都知道了“獻詞”,開始模仿。

於是,一種抽掉了新聞專業主義和價值觀內核的、強調華麗文風的獨特文體,開始大行其道。2024年新年伊始,包括澎湃新聞、新京報、紅星新聞等機構,都在南方周末之後發出了自己的“獻詞”,人們早早準備好,短時間內集中發表,就像一種作文競賽。

央視2024年新年獻詞。 (央視時政)

“陽光”是排名第一的高頻詞彙,不會有任何一家媒體提到這兩天各地的空氣污染,而是期待“第一縷陽光”能夠給人帶來新氣象。其它的還有“力量”,“你我”,“正義”,“美好”,“未來”,“堅持”等等。這些1998年以來南周獻詞常用的“美好詞彙”,都被複制和繼承下來。

這些文章沒有任何“負面情緒”,不會總結過去一年的災難。所有獻詞中,都沒有提到去年河北的洪水,沒有提到年初的新冠肆虐,即便是提到年底的甘肅地震,也只會談到“感人的救援”。這樣的獻詞,只有“正面感情”,也只有越來越強調“光明”,最終脫離了大地,漂浮在空中,註定無法讓人產生共鳴。

它不僅和2008年之前的啟蒙時代特有的價值共同體訴求無涉,也從“新聞專業主義”的底線上大大後退。只有華麗辭藻,沒有任何內核;只有“能指”,沒有“所指”;只有“方向”,沒有“道路”。當新聞機構普遍放棄價值觀甚至追求甚至也放棄新聞專業主義,而逐漸淪落成地方黨委、政府的宣傳機構的時候,“獻詞體”就只剩下空洞的叫喊。

筆者在朋友圈看到一個在宣傳部工作的人,在某一篇獻詞下留言:今年還沒看到好的——人們已經不再期待媒體能夠報道新聞,又怎麼能期待有好的“獻詞”呢?

可以想象得出,從2013年開始,撰寫新年獻詞對南方周末的評論員來說,一定是痛苦的差事,因為他們在事實上已經和那個“想象的共同體”(讀者)脫離,還要假裝“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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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現在的主要目的是感動自己,但是當一個媒體失去求真的勇氣,要感動自己又是多麼困難。在這個角度,或許人們能夠理解他們的“堅守”。但他們的“不惑”,則真正讓人傷感。因為,如果還能承認有困惑,反而還有殘存的一點希望,而“不惑”則是真正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