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美團團長, 突然失業了
來源: 山農下山 作者: 山農
都說，亞馬遜雨林的一隻蝴蝶扇動翅膀，可能會在兩周后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
蝴蝶不一定知道自己具備這樣的能量，但當美團決定大象轉身，以壯士斷腕的決心對虧損多年的社區團購業務下手時，它一定清楚，這對於如毛細血管般分佈在全國的團長們意味著什麼。
當天宣布，當天在全國多數城市關停服務，美團優選突然奏響的終止符，讓揚州的老沈在 2025 年 6 月 23 日這天突然 「失業了」—— 失去了自己的美團優選團長身份。
消息甚至不是來自官方。
當女兒打來電話時，他覺得這不可能發生。就在當天早上，美團優選的司機還跟往常一樣，把接近 100 件貨品送到老沈手上。
70 歲的老沈，最開始只是作為副手經營這個團購站點。他住在揚州城東的一個老小區里，三層板樓，生活著相識幾十年的老街坊們。2020 年，疫情催生了社區團購的新業態，女兒小沈張羅著開了一家團購站點，交給剛退休的父母經營。他們住在一層，有小院，接收貨物很方便。
起初幹得很一般。
套用這幾年的時髦詞，老沈媳婦文秀是這家團購自提站點的 「主理人」。就像中國家庭傳統的女性角色，她勤勞能幹，承包了家裡的一切大小事務，讓老沈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幸福日子。幾乎是理所當然的，她經營起了站點的生意。
生活幾十年的家突然多出了裝貨的冰箱，手機里突然多出了幾個微信群需要經營 —— 他們註冊了當時的所有主流團購平台。文秀忙得很，偶爾還煩得很，她一向不喜歡處理這類繁瑣的工作。更多時候，老沈只是默默打著下手，這位幹了一輩子焊工的男人，也像人們傳統印象里的退休老頭一樣，喜歡悶頭幹活，按照媳婦的指令，理貨、送貨。
文秀得了白血病。她開始接受化療，每隔 3～4 個月就要在醫院待半個月。她吃不慣醫院食堂的飯菜，女兒要忙工作和自己的家庭，年近 70 歲的老沈終於開啟了廚房模式，學習煮飯做菜，廚藝談不上精湛，但好歹能把妻子想吃某個菜的心愿，變成平替版的現實。他甚至學會了洗碗時，在抹洗潔精的時候關上水龍頭，這是文秀的習慣，能省水，但他以前總記不住。
三年後，文秀走了。
家裡到處是她的影子。小沈在推開院子門的時候，總是恍惚看到媽媽在廚房忙碌的身影。隨手翻出一本 1988 年 6 月的《焊接學報》，上面是年輕時候的老沈寫給文秀的紙條：「我等一會兒回來吃早飯。」
做早飯的人永遠離開了，但生活還得繼續。一周后，老沈恢復了站點運營，還做了幾個改變：
從妻子治病期間的隔三差五歇業，變成每天運轉；停掉其他平台，只保留了美團優選 —— 這是綜合品控和傭金后的選擇，他測算過，手裡有 4 個百人大群，做美團一家，就能帶來每月 3000 元左右的收入。
小沈樂得看到父親的轉變。儘管媽媽看病花掉近百萬，但相比賺錢，社區團購生意更大的意義在於，讓老沈有點事情做，不那麼孤單。她聽說，很多獨居老人找不到人說話，最後就老年痴獃了。
沉悶一輩子的老沈，在團長的身份里逐漸活躍。他會主動跟鄰居們討論今天哪個菜便宜。這位年輕時候能把工作獎狀掛滿櫥窗的老技術工人，還拿出了當年鑽研技術的勁頭，製作了兩本工作筆記，一本上面，是鄰居們需要的菜和數量，一本上面，是大家的名字、手機尾號跟地址。
還有一項技能，小沈至今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做到的：每天送來的百十件貨，他掃一眼就能完成分類，把每家的貨理出來。
就像小時候崇拜父親總能帶回獎狀，這一刻，小沈對快 70 歲的老父親也充滿崇拜。.jpg)
但她也有不滿意的時候。
有用戶專門在站點買 10 斤裝的桶裝水，有一次甚至下單了 15 桶。小沈讓父親不要接，因為這單傭金只有 1.8 元，還得送貨上門，不划算。老沈沒聽，也不惱，只是耐心告訴女兒：沒事的。有時候就差這點營業額，就能衝到獎勵 —— 老沈把美團優選的獎勵機制摸得很透，這讓他很快躋身揚州團長的最高等級，好處是，每天能第一波收到貨，儘快完成分發，讓鄰居們燒午飯時就能用上當天新鮮又便宜的食材。
勸不住，又心疼，小沈沒辦法，只能提出折中方案：她用車送到門口，停到沒法再開進去的地方，老沈再用電動車跑幾趟送完。
又好氣又好笑，小沈把送貨過程拍了視頻，發給朋友吐槽。但內心深處她清楚，這是因為老沈人好，做事又追求完美。
小區老人們需要這個自提站點。這片全是三四層矮樓的老社區，住的大多是老人，吃飯少，有時候一天只需要幾塊錢的菜錢，從其他平台下單不夠起送費，一些人腿腳不好，走路去菜市場也費勁。老沈的站點，就成為最優選。
老沈會給距離遠一點、身體不太好的用戶提供送貨上門服務。一位獨居的老太太，住在三樓，有段時間摔跤骨折，老沈就天天去送菜。
他還衍生出更多服務。一位小護士來取菜時提到自己想租房，老沈給搭線聯繫上一位有房出租的老太太，免費促成了這單交易。小沈開玩笑，家門口應該掛個 「中介服務」 的紅色大招牌。
某種程度上，老沈家確實具備了一部分公共屬性。
他出門送貨時，不會關上院門，好讓大家隨時進去取貨。在人人家門緊閉的現代小區，這扇常開著的門，提供著一種屬於舊歲月的溫暖。
當老沈不再只是退休工人老沈，而是大家都需要的團長老沈，生活的寬度也被打開了。
對於成千上萬的老沈們，這是生活的一部分。人們依託於此，構建起新的連接與社會關係。但對於互聯網公司，社區團購是關於流量的戰場。
只是，當它成為公司財報里越來越重的負擔，且短期內看不到好轉的希望，收縮甚至放棄，就成為再正常不過的舉動。
幾年前，老沈就經歷過同程生活的倒下，也是同樣的突然通知關閉。當時他手頭還有好幾個平台，影響並不大。但美團優選的關閉，讓他失去了唯一的平台，相當於直接 「失業」 了。
第一場 「龍捲風」，老沈失去了他的妻子。
第二場 「龍捲風」，老沈失去了過去幾年的一部分自己。
小沈很生氣。6 月 23 日上午，揚州當地的團長運營群還一切正常，下午，一切就突然結束了，「這速度比公司裁員還快」。在小紅書，有山東地區的美團優選供應商哭訴，自己手裡有幾百上千斤的蔬菜，不知該如何處理。
對於小沈來說，眼下更重要的事情是尋找解決方案。
比如把站點轉移到多多買菜，這是社區團購賽道僅剩的大玩家了。但老沈的興緻不算高。70 歲了，轉換陣地這樣的改變，充滿挑戰。多多買菜的傭金更低，對於這位像遊戲闖關打到王者的美團團長，也缺乏直接的吸引力。
眼下，小沈可能比老沈更怕站點徹底關閉。她害怕父親失去團長身份后，會被小區棋牌室喊回到牌桌，在久坐和二手煙中損害身體。干社區團購的這幾年，父親每年的體檢結果都很理想。
對於一位已經失去母親的女兒來說，沒有什麼比父親身體健康更重要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