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有这样一个的士司机

2022年10月11日 10:45

作者在张立雄的旁合影

一个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穿过军装当过教官,体制内从职又下海经商,最后,远涉重洋飞抵,却当了一个普通的

这就是张立雄,我的一个悉尼好友。他与我在悉尼看到的许多功成名就的华侨不同,我喜欢他把人性剥得精光的真实和坦诚,欣赏他那种从原生的土壤,总在自然成长的生命力量。

当我们无数次在悉尼的海边、森林、小店、街区,无数次在他车上一根烟一杯咖啡静静地聊天,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把最普通的生活过得奢侈无比的故事。

张立雄与他的乘客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他,张立雄都不是我想象中的出租车司机。

他开车完全没有方向感。当初连续考了七次才拿到驾照。如果不用导航,应该一出城几公里就会不知道南北。而那个摔坏过多次的手机还用着经常导航不了,要是乘客上车去城外,如果客人不导航他肯定会开错路。他一直因为莫名其妙地迷路,常常到站时一边与乘客打叫呼,一边主动退怨枉路的钱。

他的眼睛不好,确切地说老花又有散光。因此,车开得不快。他车上放着四副眼镜,老光、近视、夜视、墨镜。常常手忙脚乱地更换着眼镜,因为粗心还经常戴错。他还偏偏常年喜欢开夜车,那种下午三点到凌晨三点的车。

我不知张立雄为什么没有继承上海人的一点圆滑和精明,他情愿浪费汽油一刻不停地开着,也不会在机场、歌剧院那些人多的地方排队等客。为了随缘而见的那种感觉,要过那种即兴的而非计划的生活,他一直是不算汽油费的司机。

我原本意为他开了17年车,应该是路仙,起码是个悉尼通。与他深交后才知道他其实是个路盲,他天生地分不清左右方向。加上平时他不太喜欢去凑热闹,他连悉尼城外许多著名的景点都不太熟。我们许多的周末外出,他不是绕着路寻找,就是挂着电话咨询朋友,像是个刚刚来悉尼的游客。

在我心里他不是一个好司机。我说如果在上海,你肯定天天会投诉。他点头,其实,这个世界能真正承认自己缺点的人不多,张立雄是这一类。只是,他把自己的那些缺点一直留存着,不知是不想改,还是改不了?

但遇上他的乘客会很快乐。他特别喜欢与各式各样的陌生人聊天,他语言里天生的的那种幽默,加上非常好的英语功底,搭上他出租车的客人,都是海阔天空的心灵之旅。他每天交往着世界各地的朋友,那种遇见一次再也不会相见的朋友,尽享着唯有出租车司机职业才有的乐趣。

在一个非常讲规则的西方世界,他变得极为随便。不是粗心,而是他一直按自己成型的哲学观点,对待职业、金钱、乘客,还有身边的事。比如按规定晚上十点后出车,可向乘客预收20,但他觉得与人不敬而从不收取。比如每遇乘客中途下车,他也不象别的司机收取押金。他统计过,10个人里会有3个逃票,他说己经不错了——这个世界没有百分百的满意,我付出30%代价,却获得了100%放松。

或许,正是他以最平静的心态,面对一个复杂的世界,张立雄才喜欢着这个职业,心甘情愿地在社会的最低层,也心甘情愿地随波逐流,享受着那种不为他人关注、也不必顾忌他人的生活。

张立雄摸着自己的方向盘,不需要任何组织关心,不必费心去处理社会关系,干干净净、轻松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可以清冷,可以热情,可以崇敬,可以鄙视,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触碰这个世界每一个心灵的角落。

他很多次跟我说: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快乐的?

生活里的张立雄

除了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我几乎找不出张立雄身上的上海特征。

留着不像北方不像南方的胡子,披一件像八十年代的外套,衣服总是不修边幅,有时觉得他比我项目工地里的建筑工人都显得风尘仆仆。在我悉尼Porter House酒店开业仪式的那天,他穿着西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让我反倒有些别扭和陌生。

在悉尼,我从来没有见过象张立雄这样乱七八糟的私家车,破旧、脏乱而且还一直有香烟味。那辆才1.5万澳元的二手车,他开了15年如今还在路上跑。我问过他,为什么不换一辆新车?他像是答非所问:每个人都应该是生活的主角,不是父母的续集,不是子女的前传,也不是朋友的外篇。

张立雄的话语里总夹杂着哲学的特殊韵味,不像是街头拉客的司机。我对他的尊重,随着与他的相处时间一直在正比例上升。我嗅不到他身上那种东方传统的虚荣。

他每周只开二个晚上的夜车,他说钱够花就行。多留出点时间给自己,其实,张立雄的时间很多,他不麻将,不看电视、不打高尔夫、不钓鱼,他总是宁愿空着也不太愿意在不该应酬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因此他周边的朋友不多,但凡有,就是挚友,比如摄影师蒋一雄、艺术家惊蛰、西人富豪瑞克等。

他是知道自己的缺点,但不愿随便改变的那种人。他的热情与冷漠非常分明,为了争个理,他这么小的个子,竞然与人高马大的西人乘客打了一架,闹到警察局。但他明知上车的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依旧会心甘情愿地免费拉到指定的目的地。

张立雄思维的轨道,许多人读不懂。

悉尼的出租车(据网络)

尼采说过:许多人的成熟,不过是被世俗磨去了梭角,那是精神的早衰和个性的夭亡。

我在悉尼的时候,他开车陪着我的时间很多。停车费、汽油费、还总在外出吃饭时抢单,我觉得他每周二天出租车的收入,差不多都用在了我身上。

一个周末,他开车带我去了郊外的上海餐厅,性价比极好,我半途偷偷抢先支付了帐单,他又重复买了单。直到我们开车离开才发现买了双份,我们再回去退回了多付的费用。

迎着夕阳余晖的路上,天渐渐暗了下来。张立雄点了根烟,摸着方向盘,又开始唠叨起出租车里的故事。

张立雄与好友在探讨人生

一个出租车司机,如此痴迷哲学的不多。成为哲学家的更少。我说不清是哲学害苦了他,还是哲学成就了他的生活。

40年前,张立雄还在上海师大中文系读书的时候,看过那本毛姆的《刀锋》。他喜欢哲学,喜欢书中的主角拉里·达雷尔。

许多年后,他竟不知不觉成为了悉尼的“拉里”。

拉里是《刀锋》的主角,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美国青年飞行员,被人们当作英雄。他有漂亮的未婚妻,有远大前程的工作。正值一战后美国经济空前繁荣,人们都处于发财致富的时代浪潮中,而他却选择逃避这“美好生活”,开始“游手好闲”。令周围所有人不解。

原来,战争中他的战友为救拉里而牺牲,他受到强烈的震撼,死亡使拉里对生命有了独特体验,他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他开始追问生命的意义,人存在的意义。他历游西方与东方等世界各地,最后在印度当起了出租车司机。

而拉里的原型,正是张立雄喜欢的英国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

记得在悉尼邦迪的海边,张立雄很认真地对我说:人需要精神纬度,追求人格的完善和人性的至高境界,如果现代人没有了精神出路,再丰富的物欲也会痛苦。

我面对的,不像是一个车司机,像是一个大学讲台的哲学教授。

我开始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并喜欢的这个职业;我开始理解,他为什么每个故事里总有与众不同的风景。

他说,他一直想写一本书《中国与西方思维简史》。许多人像我一样,在期待着。

张立雄与艺术评论家在一起

张立雄是一个充满故事的人。他也是被每天新鲜故事包围的人。我喜欢他把那些平常的点滴变成彩色的文字,并约他在我的《荒岛星空》开设了第一个海外专栏“悉尼司机的故事”。

光阴是一张纯白的书签,越简单越能写出风景。

张立雄大学读的是中文却喜欢哲学,毕业后穿过军装当过教官,后来又去了市委宣传部的文化机构却辞职下海,最后阴差阳错地去了悉尼,打过工当过老板,年过40后他当了出租车司机,心平气和地边开车、边研究哲学、边写身边的故事。

他握着出租车的方向盘,穿梭在悉尼街头17年,他的乘客里,有富豪、乞丐、杀人犯;有疯子、妓女、绅士;有毒贩、酒鬼、政要。他在那个特殊的岗位,用他的方式与这个世界相遇。

他开出了自己的公众号“名人轶事表情包”,他的文字里,有读唇者的惊艳、有闯红灯的经历、有反光镜里的见闻、有镜向双胞胎的奇遇。我几乎读过他所有公开发表的文字,那种与这个地球不同地方、不同层面的人坐在一起,相遇人生,相遇美丽。

拉里是一本书中的故事,张立雄是悉尼街头的生活。

有一个周未,张立雄开车拉着我到了的海边,他拿着那本“悉尼记忆”的出租车留言本,上面有阿拉伯文、法文、德文、日文、韩文、英文等各色各样的乘客留言,我突然觉得,张立雄的出租车上装着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而他,用心在弹唱着那首无词的歌谣。

不是为了歌唱,因为他原本就是一本末曾有书名的生活著作。

作者与好友张立雄在一起

*以上内容转载自荒岛星空,风平浪静对内容或做细微删改,不代表本网站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