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有這樣一個的士司機
作者在張立雄的計程車旁合影
一個上海師大中文系的高材生,穿過軍裝當過教官,體制內從職又下海經商,最後,遠涉重洋飛抵悉尼,卻當了一個普通的計程車司機。
這就是張立雄,我的一個悉尼好友。他與我在悉尼看到的許多功成名就的華僑不同,我喜歡他把人性剝得精光的真實和坦誠,欣賞他那種從原生的土壤,總在自然成長的生命力量。
當我們無數次在悉尼的海邊、森林、小店、街區,無數次在他車上一根煙一杯咖啡靜靜地聊天,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我一直想寫一篇關於他的文章——把最普通的生活過得奢侈無比的故事。
張立雄與他的乘客
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他,張立雄都不是我想象中的計程車司機。
他開車完全沒有方向感。當初連續考了七次才拿到駕照。如果不用導航,應該一出城幾公里就會不知道南北。而那個摔壞過多次的手機還用著經常導航不了,要是乘客上車去城外,如果客人不導航他肯定會開錯路。他一直因為莫名其妙地迷路,常常到站時一邊與乘客打叫呼,一邊主動退怨枉路的錢。
他的眼睛不好,確切地說老花又有散光。因此,車開得不快。他車上放著四副眼鏡,老光、近視、夜視、墨鏡。常常手忙腳亂地更換著眼鏡,因為粗心還經常戴錯。他還偏偏常年喜歡開夜車,那種下午三點到凌晨三點的車。
我不知張立雄為什麼沒有繼承上海人的一點圓滑和精明,他情願浪費汽油一刻不停地開著,也不會在機場、歌劇院那些人多的地方排隊等客。為了隨緣而見的那種感覺,要過那種即興的而非計劃的生活,他一直是不算汽油費的司機。
我原本意為他開了17年車,應該是路仙,起碼是個悉尼通。與他深交后才知道他其實是個路盲,他天生地分不清左右方向。加上平時他不太喜歡去湊熱鬧,他連悉尼城外許多著名的景點都不太熟。我們許多的周末外出,他不是繞著路尋找,就是掛著電話諮詢朋友,像是個剛剛來悉尼的遊客。
在我心裏他不是一個好司機。我說如果在上海,你肯定天天會投訴。他點頭,其實,這個世界能真正承認自己缺點的人不多,張立雄是這一類。只是,他把自己的那些缺點一直留存著,不知是不想改,還是改不了?
但遇上他的乘客會很快樂。他特別喜歡與各式各樣的陌生人聊天,他語言里天生的的那種幽默,加上非常好的英語功底,搭上他計程車的客人,都是海闊天空的心靈之旅。他每天交往著世界各地的朋友,那種遇見一次再也不會相見的朋友,盡享著唯有計程車司機職業才有的樂趣。
在一個非常講規則的西方世界,他變得極為隨便。不是粗心,而是他一直按自己成型的哲學觀點,對待職業、金錢、乘客,還有身邊的事。比如按規定晚上十點后出車,可向乘客預收20澳元,但他覺得與人不敬而從不收取。比如每遇乘客中途下車,他也不象別的司機收取押金。他統計過,10個人里會有3個逃票,他說己經不錯了——這個世界沒有百分百的滿意,我付出30%代價,卻獲得了100%放鬆。
或許,正是他以最平靜的心態,面對一個複雜的世界,張立雄才喜歡著這個職業,心甘情願地在社會的最低層,也心甘情願地隨波逐流,享受著那種不為他人關注、也不必顧忌他人的生活。
張立雄摸著自己的方向盤,不需要任何組織關心,不必費心去處理社會關係,乾乾淨淨、輕鬆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可以清冷,可以熱情,可以崇敬,可以鄙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觸碰這個世界每一個心靈的角落。
他很多次跟我說:還有什麼比這樣更快樂的?
生活里的張立雄
除了一口流利的上海話,我幾乎找不出張立雄身上的上海特徵。
留著不像北方不像南方的鬍子,披一件像八十年代的外套,衣服總是不修邊幅,有時覺得他比我項目工地里的建築工人都顯得風塵僕僕。在我悉尼Porter House酒店開業儀式的那天,他穿著西服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讓我反倒有些彆扭和陌生。
在悉尼,我從來沒有見過象張立雄這樣亂七八糟的私家車,破舊、髒亂而且還一直有香煙味。那輛才1.5萬澳元的二手車,他開了15年如今還在路上跑。我問過他,為什麼不換一輛新車?他像是答非所問:每個人都應該是生活的主角,不是父母的續集,不是子女的前傳,也不是朋友的外篇。
張立雄的話語里總夾雜著哲學的特殊韻味,不像是街頭拉客的司機。我對他的尊重,隨著與他的相處時間一直在正比例上升。我嗅不到他身上那種東方傳統的虛榮。
他每周只開二個晚上的夜車,他說錢夠花就行。多留出點時間給自己,其實,張立雄的時間很多,他不麻將,不看電視、不打高爾夫、不釣魚,他總是寧願空著也不太願意在不該應酬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因此他周邊的朋友不多,但凡有,就是摯友,比如攝影師蔣一雄、藝術家驚蟄、西人富豪瑞克等。
他是知道自己的缺點,但不願隨便改變的那種人。他的熱情與冷漠非常分明,為了爭個理,他這麼小的個子,競然與人高馬大的西人乘客打了一架,鬧到警察局。但他明知上車的是一個身無分文的乞丐,依舊會心甘情願地免費拉到指定的目的地。
張立雄思維的軌道,許多人讀不懂。
悉尼的計程車(據網路)
尼采說過:許多人的成熟,不過是被世俗磨去了梭角,那是精神的早衰和個性的夭亡。
我在悉尼的時候,他開車陪著我的時間很多。停車費、汽油費、還總在外出吃飯時搶單,我覺得他每周二天計程車的收入,差不多都用在了我身上。
一個周末,他開車帶我去了郊外的上海餐廳,性價比極好,我半途偷偷搶先支付了帳單,他又重複買了單。直到我們開車離開才發現買了雙份,我們再回去退回了多付的費用。
迎著夕陽餘暉的路上,天漸漸暗了下來。張立雄點了根煙,摸著方向盤,又開始嘮叨起計程車里的故事。
張立雄與好友在探討人生
一個計程車司機,如此痴迷哲學的不多。成為哲學家的更少。我說不清是哲學害苦了他,還是哲學成就了他的生活。
40年前,張立雄還在上海師大中文系讀書的時候,看過那本毛姆的《刀鋒》。他喜歡哲學,喜歡書中的主角拉里·達雷爾。
許多年後,他竟不知不覺成為了悉尼的「拉里」。
拉里是《刀鋒》的主角,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美國青年飛行員,被人們當作英雄。他有漂亮的未婚妻,有遠大前程的工作。正值一戰後美國經濟空前繁榮,人們都處於發財致富的時代浪潮中,而他卻選擇逃避這「美好生活」,開始「遊手好閒」。令周圍所有人不解。
原來,戰爭中他的戰友為救拉里而犧牲,他受到強烈的震撼,死亡使拉里對生命有了獨特體驗,他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他開始追問生命的意義,人存在的意義。他歷游西方與東方等世界各地,最後在印度當起了計程車司機。
而拉里的原型,正是張立雄喜歡的英國的哲學家維特根斯坦。
記得在悉尼邦迪的海邊,張立雄很認真地對我說:人需要精神緯度,追求人格的完善和人性的至高境界,如果現代人沒有了精神出路,再豐富的物慾也會痛苦。
我面對的,不像是一個悉尼出租車司機,像是一個大學講台的哲學教授。
我開始明白,他為什麼選擇並喜歡悉尼司機的這個職業;我開始理解,他為什麼每個故事里總有與眾不同的風景。
他說,他一直想寫一本書《中國與西方思維簡史》。許多人像我一樣,在期待著。
張立雄與藝術評論家在一起
張立雄是一個充滿故事的人。他也是被每天新鮮故事包圍的人。我喜歡他把那些平常的點滴變成彩色的文字,並約他在我的《荒島星空》開設了第一個海外專欄「悉尼司機的故事」。
光陰是一張純白的書籤,越簡單越能寫出風景。
張立雄大學讀的是中文卻喜歡哲學,畢業后穿過軍裝當過教官,後來又去了市委宣傳部的文化機構卻辭職下海,最後陰差陽錯地去了悉尼,打過工當過老闆,年過40后他當了計程車司機,心平氣和地邊開車、邊研究哲學、邊寫身邊的故事。
他握著計程車的方向盤,穿梭在悉尼街頭17年,他的乘客里,有富豪、乞丐、殺人犯;有瘋子、妓女、紳士;有毒販、酒鬼、政要。他在那個特殊的崗位,用他的方式與這個世界相遇。
他開出了自己的公眾號「名人軼事表情包」,他的文字里,有讀唇者的驚艷、有闖紅燈的經歷、有反光鏡里的見聞、有鏡向雙胞胎的奇遇。我幾乎讀過他所有公開發表的文字,那種與這個地球不同地方、不同層面的人坐在一起,相遇人生,相遇美麗。
拉里是一本書中的故事,張立雄是悉尼街頭的生活。
有一個周未,張立雄開車拉著我到了悉尼東區的海邊,他拿著那本「悉尼記憶」的計程車留言本,上面有阿拉伯文、法文、德文、日文、韓文、英文等各色各樣的乘客留言,我突然覺得,張立雄的計程車上裝著一個波瀾壯闊的世界,而他,用心在彈唱著那首無詞的歌謠。
不是為了歌唱,因為他原本就是一本末曾有書名的生活著作。
作者與好友張立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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