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媽媽自述:在澳洲,比疫情更嚴重的可能是華人的處境

2020年04月28日 22:25

來源:辣媽幫

我摘掉口罩,低著頭,匆匆地穿過停車場。不遠處,幾個白人聚在一起抽煙。我沒有與他們對視。車門落鎖的那一刻,我長舒一口氣:現在安全了。

在國內新冠疫情開始爆發的一月,我正在悉尼找工作。南半球夏天的尾聲如逐漸拉長的慢板,在波瀾不驚的節奏里終結了肆虐數月、百年不遇的山火。那段日子里,遠在國內的父母每天都守著新聞頻道,詢問我和孩子們在澳洲是否安好;難預料不過數日,就變成我一天幾次地刷新聞,告誡他們警惕正在爆發的新冠疫情。

從聖誕節直到次年三月份,都是澳洲傳統的招聘淡季。企業放出的職位數量銳減,LinkedIn上的招聘廣告更新得越來越慢。HR們拖家帶口地登上郵輪和飛機,去往世界各地享受假期。這個時間點,對於我——這個已過而立之年、有兩個幼小的孩子、來澳尚且不足五年的新移民來說,都不是求職的好時機。

關閉的海灘

很多在澳華人都有自己的生意,而我和老公都是公司職員,每一分開支都源自我們的薪水。我以前沒意識到,突如其來的失業,會讓整個家庭的經濟狀況急轉直下,尤其房貸的壓力驟然凸顯。老公的薪水雖然不錯,但交的稅非常高,拿到手的錢也不足以讓我們這個六口之家繼續舒服地生活。於是,我把「找工作」當成了自己的工作,修改簡歷、申請職位、約見中介、參加面試,在悉尼城裡奔波往複。

出國五年,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為大洋彼岸的祖國同胞感到擔憂。各種消息聽在耳邊,各種故事也不斷上演。在澳華人企業和團體開始大批購買醫療物資運往國內(後來在澳洲疫情爆發時,華人企業因此受到澳洲媒體窮追不捨的抨擊)。微信群里,給武漢捐款的接龍也越來越長。

找工作的焦慮,與國內疫情的曲線一起,不斷攀升。本想去澳洲本土大企業,但如我這樣曾在國內炙手可熱的求職者,換個國家卻完全是另一種情狀。除了自己「新移民」的身份會增加企業的文化認同顧慮,還有一重顧慮就是——我的亞洲面孔。

二月初,已經有個別病例陸續輸入澳洲。亞裔,尤其像我這樣二十七八歲才移民的年輕人,想去本土大企業找工作本來就是一件難事;加之中國的疫情愈加嚴重,我很擔心自己會遇到更大的阻力。我不得不儘快調整目標,只求薪金匹配、專業合適的西人公司,放棄了想進大企業的念頭。幸運的是,多數澳洲人以為新冠疫情遠在天邊,對中國發生的一切不甚了解,對我這張亞洲臉也還沒有特別的「忌諱」。

在中介的幫助下,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並迅速入職。那時我不曾預料到,如果再晚幾周,我很可能今年一年都找不到工作了。

說起來我已經三年多沒有回國了,生完二胎后也沒有機會帶回國去給父母看一眼。公婆在悉尼幫我帶了近一年的孩子,他們的簽證三月中旬就到期了。我本來計劃春節期間全家一起回去,正月十五之後再帶著父母過來。眼看著武漢的確診數字越來越長,波及的地區越來越廣,我們只好推遲了回國計劃。

我知道我今年又不能回國了。新工作的試用期是六個月,要想保住工作,轉正之前我必須乖乖呆在澳洲。很快,澳洲政府就替我們所有人做了安排。二月上旬,澳洲發布了對中國遊客的旅行禁令,所有非澳籍、非永久居民的中國人都不允許入境澳洲。

華人圈子炸鍋了。本來是旺季的中國春節,航空和旅游業的生意首當其衝地泡湯了。回國過年的留學生不得不計劃著如何「曲線回澳」。中澳兩國的春節慶典活動也取消了。華人媒體還在批評澳洲只禁中國,不禁日韓。

我父母的機票半年前就買好了,計劃三月中旬飛悉尼,與公婆換班帶孩子。現在不知道還能不能成行。中國禁令是每兩周一次評估,後來變成每周一次,所以我們周一到周四看新聞、聽廣播,周五便巴巴等著總理髮表講話。

禁令一再延期。澳洲不僅沒有對中國解禁,還禁了伊朗和義大利。我們不能再等了,於是找了移民中介,諮詢是否可以延長公婆的簽證。他們的簽證上面明確寫著「不得延簽」以及「18個月內不得停留超過12個月」的附加條件,但我們還是想試一試。如果不能獲批,他們很快就得離境,而我父母又不能入境,那我的兩個孩子怎麼辦?我不得不給孩子緊急找個託兒所,支付每天一百澳元(約人民幣五百多)的高昂費用。如果沒有老人幫我帶孩子,我和老公勢必有一人沒辦法再工作了。

移民中介說希望不大,只能一試,先逐個申請移除兩個附加條件,通過之後再辦理延期。我馬上寫了申請,極力陳述父母不能如期來澳、公婆不應該奔赴疫區、我和老公不能丟工作。想必移民局業務量劇增,類似我們這樣的情況,華人中不在少數。我們先獲得了28天的過橋簽證,准許暫時居住,等待簽證被批或被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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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武漢封城,中國封境,我收到了南航的簡訊,說父母來澳的航班已經取消,請儘快申請退票。過年那幾天,爸媽已經把行李收好了。給兒子買的小衣服和小鞋子,給女兒買的繪本和玩具,都整整齊齊裝在了箱子里。我媽嘆氣道,你總說現在地球變小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我們就能見面,事實上澳洲還是很遠的,來一回還要辦簽證、做體檢,不是想見就能見。再晚幾個月,孩子的鞋子就穿不下了。

特殊時期,自然是彼此的安康最重要;疫情退去后,何愁見不到面。我這樣想著,但這次疫情來勢洶洶,家裡不是老人、就是孩子,誰也不知道不幸是否會突然降臨。

女兒所在的幼兒園裡,多數都是華人小孩。雖然政府禁止中國公民入境,但澳籍和永久居民還是可以自由往來,只是在過去兩周有過中國旅行史的人,需要在家隔離14天。

一次去接孩子,我照例詢問了一個華人老師,有沒有海外回來的小朋友。她不無擔憂地說,有一個從澳門回來的小孩,上午老人送來的時候,我們說需要隔離14天,孩子被帶回去了;下午孩子又被媽媽氣沖沖地送了回來。華人老師無奈地說,這位家長還投訴到了園長那裡,說自己交了錢理應得到托兒服務。中國老師只有三個,其他十來個澳洲老師也覺得她們反應過激。

不僅如此,另一個華人老師戴了口罩,還被勒令摘掉,說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這裏的幼兒園按天計費,不去也要交錢;即使有政府補貼,我們一個月也要交1300澳元(人民幣近6500元)。我給當醫生的朋友打了電話,她說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已經不去上學了。也許這個時期,只有在一線的醫生才知道疫情不是兒戲,而廣大的澳洲人依然覺得病毒只會找亞洲人,對華人社區的警告不屑一顧。我真擔心這樣下去,澳洲就是第二個義大利。

在我給幼兒園打電話的時候,已經有一些孩子退學了。接電話的是五十多歲的園長助理。我詢問了幼兒園是否有計劃關閉,是否有為孩子測量體溫,是否有減免費用的計劃。沒說幾句,這位為人和善的阿姨開始情緒激動。

「我理解你想減掉入學天數甚至退學的想法」,她說:「我們的一切行動都聽衛生部和教育部指揮,現在我們必須開著。但是,越來越多的孩子不來上學了。」

她絮說了很多,言語中充滿著焦慮和傷感。「這所幼兒園已經服務社區四十多年了,我沒想到再過幾周它可能就要被迫關閉,永遠消失了。」

我想起微信群里,家長們討論著如何與園長談判、給她們施壓,也描述了最後一天接孩子的時候,幾個年輕的老師哭著跟孩子說再見的場景。我最終也沒有忍心退學,而是把一周五天改成了一周兩天。

下班回家,聽孩子爺爺說在街上遇到了幼兒園的一個華人老師,幾天前已經被裁員了。她可是女兒最喜歡的老師啊。

我的新公司有四十多人,只有我和另一個部門叫Cathy的女孩是中國人。她比我早入職兩個月,也還在試用期內;家裡有一個三四歲的兒子,也是老人幫著看。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們經常一起吃飯,用中文聊天。旁邊的西人同事也聚在一起刷Facebook和Twitter,聊時事談八卦,不時迸發出吵人的笑聲。此時,中國已經全面封境,伊朗和義大利依次淪陷,日本為了奧運會繼續嘴硬,英國的「群體免疫」備受批評,紐西蘭禁止郵輪靠岸,美國忙著做各種對全球疫情沒有幫助的事情。

在澳洲,大片的餐館已經倒閉,企業開始成千成萬地裁員,各行各業失業的人數與日俱增。政府會議不斷,社會群體吵成一鍋粥,與總理意見不同的州長們公開叫板、各行其是。三月中旬,澳洲政府宣布禁止所有非澳籍人士入境——在中國疫情已經快要結束之時,我們總算「封國」了。

排隊在政府部門領取失業救濟金的人

華人群體急壞了。我們知道這次疫情不是「大號流感」,不是年輕人免疫,不是亞洲專有;我們也知道戴口罩至關重要,但依然沒有人戴口罩。在西方觀念里,戴口罩的人就是病人;如果沒病就不需要戴口罩。於是澳洲社會很自然地分為了兩個陣營:一邊是大聲疾呼、不斷請願的華人,一邊是我行我素、不戴口罩的西人。

父母不斷叮囑我,不管別人如何,你一定要戴口罩。但是,整個辦公室的人都若無其事,如果就我戴口罩,會被認為是生病了而勸回家休息的。我不想失去這份工作,即使鋌而走險。

Cathy顯然比我勇敢。一天早上,她戴著一個黑色的口罩進了辦公室,說:「孩子都不去上學了,老人也不敢出門,但是我每天還在外面跑,他們的隔離有什麼意義。」

午飯時間,我又見到了她,她已經摘掉了口罩。我問怎麼回事,她說:「壓力太大了。一上午好幾個人過來問我怎麼了,主管跟我說不舒服可以請假。另外戴著口罩也影響溝通,我打電話客戶也聽不清我說什麼。」

我們邊吃邊聊。旁邊的同事看著手機哈哈大笑。我瞥了一眼,屏幕上是一張調侃疫情的圖片——調侃的對象是中國,我還看到了F開頭的單詞。

我問Cathy:「我們是不是該說點什麼」?

Cathy說:「你能說什麼?就當沒看見吧。」

可能是顧慮我們,同事很快關掉了圖片。我心裏很不舒服。幾年前剛到澳洲時,我也經常跟Facebook上出言不遜的網友爭論;如今我已經很少這樣做了。

我的處境跟Cathy一樣。早在幾周前,我老公的公司已經開了會,就遠程辦公的事情做了安排。二月底開始,他就在家上班了;孩子們也都留在家裡,老人出門買菜都是口罩手套全副武裝,只有我一個人出入寫字樓。

我想,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把我自己隔離起來?想來想去,沒有一個可行的方案。家裡只有一套房子,住酒店太貴,何況我還有那麼小的孩子。所以我每天不停地洗手,避免和同事交談、吃飯,但臉上還要裝作跟他們一樣地鎮定自若。我盼著總理什麼時候能強制企業必須在家上班,這樣家人才算真的安全了。

我們的生活,被疫情新聞切割成塊。

華人媒體——那些頭部微信號更新得更加頻繁。除了疫情數字,一些華人受攻擊的消息也不時出現。悉尼地鐵上,戴口罩的小夥子被白人婦女辱罵;珀斯校外,留學生被不明身份的男子毆打;墨爾本街頭,女孩被吐口水、扯頭髮;甚至有華人的車被點燃,燒得只剩一半……辱華標語也不時出現。有兩個華人小夥子暫停了工作,每天載著水槍和油漆桶到處轉悠,看見這樣的標語就上去清理。

新公司離家很近,每天只需要開車15分鐘就能到。因為是新員工,我沒有公司樓下的停車位,而是得步行10分鐘去一個公共停車場。

公司的車位在停車樓的頂層。因為是外部人員,沒有電梯卡,每次我都得從入口進去,繞著車道一圈圈走到頂層。以前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卻不得不跟白人同事結伴而行,獨自經過時也得倍加小心。到了入口處,我摘掉口罩,低著頭,匆匆地穿過停車場。不遠處,幾個白人聚在一起抽煙。我沒有與他們對視。車門落鎖的那一刻,我長舒一口氣:現在安全了。

回家路上,廣播里反覆播放著總理的講話:如何帶領澳洲應對疫情,如何撥款挽救經濟。停車等紅燈的時候,望著眼前經過的行人,我忽然擔心有人會衝著車裡的這張中國臉,豎起中指。

有個朋友說,要送孩子和老人回國去「躲一躲」,一直到澳洲疫情結束。這時,澳洲已經取消了90%的航班,州和領地也各自封了邊界。僅有的幾個往返中國的航班,機票價格已經漲了好幾倍,一票難求。

我也曾萌生過把老人孩子送回去的念頭。但是路途遙遠,我不放心;兩國也不知何時才能恢復正常航班。更重要的是,兩個孩子都是在澳洲出生的,回國需要辦中國簽證,而現在領事館已經不再接受簽證申請了。就算我們想回國,也回不去了。

疫情對澳洲經濟的影響,很直接地體現在了澳元的表現上。這幾年,人民幣兌澳元的匯率一直在5上下波動。華人們會伺機而動,在匯率低的時候,把銀行、微信、支付寶賬戶里的人民幣,通過外匯公司兌換成澳幣,賺取匯率差,此時小數點后每一位的細微變化都舉足輕重。

三月下旬的某一天,澳幣忽然暴跌到了3.91,據說這樣低的匯率上一次發生在二戰時期。我和老公緊急打了幾個電話,又聯繫了國內的家人,讓他們打車去銀行給我的人民幣賬戶轉帳;之後聯繫悉尼的外匯公司要求換匯。心急火燎地過了大半天,老公終於來電說,外匯公司已經沒有配額了,因為換錢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又問了其他幾家外匯公司,一律滿額。僅僅過了一晚,匯率便回升到4.2,接著又開始向著5一點點上升。這一戲劇性的事件在朋友圈被刷屏,那些因為沒有及時換錢而哭暈在廁所的華人,我們也是其中一家。

三月底,老公收到公司的通知:全球各個分公司,高管停薪、中層減半,普通員工獎金推遲發放、所有升職申請一律暫停。六月份就是財年底,按照澳洲傳統,公司需要漲一定百分比的工資來應對通脹,可想而知這個也取消了。

沒過多久,新的政策又出來了——裁員。所有臨時合同的員工一律裁撤。他們組一個已經做了十幾年的老員工也被迫離開。

今年五月,老公在這個公司工作就要滿十年了。按照勞動法可以多拿三個月的薪水,或者有薪假期。之前我們已經計劃好,等他拿到這筆錢就換工作,而現在,能夠不被裁員已是萬幸,何況澳洲已經不允許兩人以上共處一室,哪還有工作可以找。此前,他的部門經理已經幫他把升職報告交上去了,疫情結束前應該是聽不到迴音了。

不出一周,新政策又出來了。公司讓員工自願減少工作時間,每周可以工作二到四天。如果是四天,可以拿到90%的薪水。我們商量后,還是決定不報名。10%的錢也很重要。

他們公司的主要客戶是航空企業,可想而知,股價大跌。但畢竟是跨國大公司,一切流程還比較緩和。而我就沒那麼多選擇的餘地了。

三月的某個周六的下午,我忽然接到了老闆的電話,他說總理剛剛發表講話需要關停所有非必需的經營,我們公司很可能要開始在家上班了。他問我是否願意在家上班,家裡是否有電腦。我順著他一起抱怨了總理的決定「很瘋狂」,但掛掉電話后,我欣喜若狂地開始收拾書桌、清理電腦,為遠程辦公作準備。

在家工作僅兩周,公司的新政策出來了:工作時間從五天減少到三天。自然,薪水也減少40%。我還是試用期的員工,又是澳洲職場地位較低的華人,如果有一天公司裁員,那我是首當其衝。同組裡另一個女孩也是新員工,但她是澳洲當地人。即便擁有地域優勢,她也很緊張自己會職位不保。澳洲人沒有儲蓄的習慣,大約有50%的澳洲人銀行戶頭裡連1000澳元的現金都沒有,無怪乎經濟稍有動蕩,領取失業救濟金的人就能擠爆政府辦公樓的大門。

除去醫療物資外,澳洲的生活物資也暫時出現短缺,超市連廁紙都開始限購,但依然有華人代購搶奶粉甚至和上前阻止的顧客大打出手。視頻一經發布到Facebook,華人群體再次被推向輿論的浪尖。

疫情初期,瘋狂搶廁紙的澳洲人

四月的一次講話中,總理說了一句「感謝華人在疫情初期對控制蔓延所作的貢獻」。確實,最先預警的是這個群體, 閉門不出的也是這個群體。如果我們像西人一樣,不顧指數增長的確診數字依然聚集在邦迪海灘,那麼澳洲現在的疫情不堪設想。

第二天,不出意外地,沒有一家當地媒體報道總理的這句話。全澳2400萬人口,華人只有120萬;我們的意見不被主流社會聽取,更沒有權威媒體為我們發聲。

走筆至此,我驚訝地發現,二月到四月竟如此漫長,彷彿已經過了半年之久,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度日如年」。有時看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一臉天真地坐在一起玩耍,對窗外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我就不由傷心。2020本該是多麼圓滿的一年啊。

如今,北半球春暖花開,我所熟悉的城市一個個都開始復工復產,而南半球的秋天才剛剛來臨。我們還需要以強大的內心,應對紛至沓來的那些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