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並不如煙:澳大利亞「第一唐人街」的資本風雲

2020年08月14日 9:54

來源:澳洲財經見聞

前言

有人說:「悉尼有一條中國龍脈,腳在岩石區,身在禧街,頭在德信街」。

這句話說的便是位於悉尼CBD南部的唐人街,南半球的第一唐人街——也有可能是傳說中澳大利亞「風水最好」的地方。

1980年,當地華人社區籌資在德信街建立了具有中國建築風格的牌坊、石獅,以期一方的平安順遂;

據稱,該牌坊設址前,還曾由某風水大師精確計算過該地的經緯度選址。

1999年,悉尼唐人街又多了一棵寓意中國五行的「風水寶樹」。

這個名為「金水口」的雕塑,佇立在鬧市街口,非常「應景」地背靠中國銀行;

而因雕塑原型的桉樹中置有水管系統,常年有潺潺細流漏出,因此也有「源源進財」之意。

這麼多年過去,「四海一家」的牌坊仍在;

而這半棵貼了23克金箔的「枯樹」,也仍然還是二十年前的樣貌。

物是人非。

1

道路阻且長

當山東人李冰第一次踏上澳大利亞這塊南半球的土地時,他不曾料想到,自己將會整整十年無法與家人團聚。

而促使他離開中國的,是一場或許對於每個中國人來說都永遠無法忘懷的戰爭。

1937年9月30日,日軍第十師團在攻陷平津后侵入山東。

僅僅七個月余時間,中國山東全境淪陷。

當時許多不願在日本人的統治下苟延殘喘的華人,只得開始謀求別的生路。一些人不得不「拋家棄子」,輾轉來到了大洋彼岸的澳大利亞。

其中,就包括曾在山東商船船隊中經商的李冰。

有著豐富海上經驗的他,在三年合同期滿之後繼續留在澳洲從事多項工作,以支持二戰時期盟軍的力量。

彼時的悉尼早已有一條成型的「唐人街」,這條街的前身從20世紀初的岩石區(The Rocks)發展到後來的達令港,最終落戶禧市(Haymarket)附近也有了將近二十年的歷史。

20世紀初的悉尼唐人街 / 來源:News Corp Australia

雖然當時在悉尼的華人數量不少,但由於澳大利亞政府當時仍處於反對亞裔移民的「白澳政策」實行期間,華人在澳如履薄冰。

身在澳洲的李冰,甚至都無法把自己掙得的錢寄給遠在中國的妻子與年幼的兒女。

1945年9月2日上午9時,日本投降簽字儀式在停泊在東京灣的密蘇里號主甲板上舉行,標志著二戰的結束,也標誌了中國被外族屈辱入侵的歷史正式終結。

而隨著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白澳政策也終於開始「名存實亡」,澳大利亞對於中國移民的態度漸漸寬鬆起來。

李冰的家人也因此坐船抵達澳大利亞,並以戰後難民的身份得以與其他數千名」新移民」定居在悉尼的Fairfield區。

在家人的支持下,李冰發揮自己的商業頭腦先試水開了一家果蔬店,生意還不錯。

隨著20世紀50年代電視的出現,他便買了一家小型電器維修店,並開始向中國同胞們出售電視機。

中國落後澳洲一步,黑白電視機在大陸80年代左右才開始風靡全國 / 來源:50年代博物館

這些顧客因為缺乏財務擔保,而常常在其他地方吃到「閉門羹」。但李冰卻膽大心細,並靠自己精明的交易技巧,從中獲取了忠實的消費者基礎。

而當年這家極不起眼的小型電器維修店,卻在多年以後,成為了新南威爾士州最大的私人電器零售商,共有41家門店,巔峰時期年流水曾高達近5億澳元。

這個連鎖電器零售商的名字事實上正是李冰的英文名——Bing Lee。

悉尼唐人街的Bing Lee連鎖店 / 來源:Steve Mavin

1987年,李冰以79歲的高齡在悉尼去世。

可能因為時代原因,李冰在澳大利亞生活的大半輩子,一直都在極為小心翼翼地「守著澳洲規矩」。據稱,哪怕他出現在唐人街的中餐館,也是永遠使用西餐刀叉——從沒用過筷子。

當初這個戴著眼鏡、對澳大利亞滿臉憧憬的山東年輕人。

終於再也沒有回過山東。

李冰走後,曾與生父整整十年未曾相見,並在17歲時跟隨母親來到澳洲的其子李光裕(Ken Lee),自然而然接過了澳大利亞的這半壁電器江山。

2

惆悵遠行客

1980年之後,出現了一大批來自香港的經濟移民。

與此同時,80年代中期也是中國大陸的大規模移民潮剛剛開始萌芽的年代。

「40千」學生新移民,紛紛加入了「語言學習」的留學隊伍大舉進入澳洲。

稱之為「40千」,是因為當時留澳學生人數為4萬人(英文用語習慣稱之為「40千」),之後這個特別的稱呼便沿用下來。

當年著名的迪斯科歌星張薔,就曾在1984年自己事業的巔峰時期,毅然決絕地來到澳大利亞留學。

現在很多人可能都沒有聽說過張薔這個名字,但在三十多年前,17歲的她就已是紅遍全國的歌手,19歲就登上《時代》周刊,被譽為「迪斯科女王」一點也不為過。

曾充滿大街小巷的《別再問我什麼是迪斯科》:每當迪斯科音樂又響起 / 假裝我們還是在一起 / 你能聽到我的心在咚咚跳 / 你卻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1986年,澳洲政府開始實施向留學生收取全額學費的政策。

但與著名歌星豐厚的收入截然不同的是,當年上海國企8級工的月薪也才不過100多人民幣。

因此,大部分「40千學生」一到澳洲,立馬奔向的不是語言學校,卻是唐人街各式各樣的招工場所:雜貨店、中餐館…

當時唐人街的中餐廳為數不多,且幾乎都是廣東餐廳;與此同時,「Yum Cha」(廣式早茶)才剛剛開始在唐人街流行開來。

皇冠酒樓,就是當年最早開始做廣式早茶的中餐廳之一。

80年代的皇冠酒樓 / 來源:SBS

短短數年之後,專註華人海鮮口味的金唐海鮮酒家開張,這一開便是近三十年的生意興隆。

此時華人在澳大利亞的地位,已不同李冰當年連」在唐人街吃中餐都要小心用刀叉「的時代。

傳言因店址選在「風水寶地」,因而生意近三十年興盛不衰的金唐海鮮 / 來源:sofiau

隨著「白澳政策」在1973年被惠特拉姆政府徹底廢除,並於同年國事訪問中國,標志著澳大利亞與中國的現代關係的開端,而使華人在澳洲的地位也逐漸提升。

但這並不代表澳洲本地人對華人的歧視與偏見就此消失。

「認為如果我們希望某件事情消失,那這件事情就一定會消失,這實際上是把頭埋在沙子里。」

1988年,自由黨與國家黨提出了「一個澳大利亞」(One Australia)的移民和種族事務政策,以及「一個國家和一個未來」的願景,也為之後反對黨領袖霍華德(John Howard)提出的減少亞洲移民配額的建議奠定了基礎。

而80年代末發生在中國的一件事,更是給在澳洲的華人群體帶來了強烈的懷疑與批判聲。儘管此時赴澳的大多數華人,來自於當年仍然處於英國統治下的香港。

撰寫了《為那些從海上來的人們》一書的學者、教授及作家Andrew Jakubowicz,在討論到澳大利亞的多元文化時表示,澳大利亞與中國以及亞洲的關係從來就不順利。

「白澳時代,以及紅色中國時期是澳大利亞對中國種族歧視最嚴重的時期。澳大利亞人自高自大,對中國的軍事能力感到恐慌,但對中國經濟一無所知。」

澳洲極端民族主義者策劃的「抵制中國侵略澳洲」的宣傳小報 / 來源:SBS

3

西北有高樓

李冰離世的兩年之前,也就是1985年,已隨父母移居香港多年的廣東揭陽人魏基成跟隨著移民潮,來到了澳大利亞。

但此時此刻,澳洲電器的生意已經漸漸不再像李冰當初「打江山」時那麼容易了。

多年以後,「功成名就」的魏基成曾在一則採訪中提到,「其實我剛來澳洲想過做電器,但是後來發現澳大利亞人太少了,就改做衛生紙、家庭生活用紙。」

其實早在香港時,他在香港的紙業事業已經風生水起。

到了澳洲以後,從一個租來的廠房白手起家,魏基成創立了ABC紙業集團,旗下產品幾乎遍布澳大利亞的所有超市。據統計,ABC紙業集團在澳大利亞紙業市場比例為40%左右,年營業額超過4億澳元,並且增勢喜人。

ABC紙業旗下品牌:Quilton / 來源:Ozbargain

說起企業名稱的由來,他的回答簡單卻又富含深意,「因為我媽媽只懂ABC。後來女兒告訴我,ABC就是,A Better Choice(一個更好的選擇)。「

從默默無聞的外來移民,到建立自己的紙業帝國,魏基成用了三十余年。

但是更為人所稱道的,卻並非他出色的商業頭腦,而是一生孜孜不休的慈善事業。從小對父母從事慈善耳濡目染的魏基成,還有「三架列車」盛名在外:義診白內障患者的光明列車、造福聽障人士的天籟列車,與慈善列車。

有一年,魏基成看到中國殘疾人藝術團表演的《千手觀音》之後深為感動,當即決定為每一個團員捐贈助聽器。當孩子們發來收到助聽器的照片時,他高興地說道:「你看看她們戴上助聽器后拍的照片,一張張笑臉,我都能聽到她們的笑聲。」

2005年震撼人心的《千手觀音》春晚演出

以「天籟列車」為例,這些年來,魏基成夫婦累計捐助了四百余所所聾啞學校,近百萬個助聽器和上千個教學機,讓中國百萬聽障人士重新聽到了聲音。

他們的慈善足跡早已從中國、澳大利亞,延伸到柬埔寨、菲律賓、新加坡、馬來西亞、斐濟、烏干達、美國、德國、越南、尼泊爾、薩摩亞、哥斯大黎加等各個國家與地區。

魏基成夫婦(居中)捐獻助聽器 / 來源:hsmrt

魏基成曾說過:我做慈善,不管他是哪國人,不問他是富是窮,只要是有需要的人,我都一樣幫。

4

未覺鄉音改

1990年前後,澳洲工黨移移民部長Gerry ?Hand(漢德)宣布給予「40千」中國學子四年臨居。

1993年,工黨移民部長Nick Bolkus(博爾庫斯)上任后,宣布中國「40千學子」分別以815、816、817 、818簽證種類轉澳洲永久居留簽證。

這40千的學子們與家人親眷,直接給澳洲社會帶來了10萬人口以上的移民。

1997年,首次有國會議員要求前總理霍華德就亞裔種族歧視道歉。但霍華德認為「這是上一代政府的錯」,拒絕道歉。

而正是在同一年的香港回歸前夕,有些當地人對香港未來時局的變化充滿著擔憂,便出現了香港歷史上的一個移民高峰期。

這為澳大利亞又帶來了一大批來自香港的移民。

1997年香港主權交接儀式 / 來源:新浪歷史

唐人街一家著名茶餐廳「甜甜奶茶店」的經營者夫婦二人,便也在這批香港移民之中。

他們拋下了在香港已經經營了十七年的茶餐廳,來到澳洲后最初在這家奶茶店打工。夫婦倆這一打工就打了十三年,回憶起那段艱辛的歲月,老闆娘「立嫂」總說,「很辛苦,很辛苦!」

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總算積攢了一筆資金,看準時機買下這家餐廳,並且經營一直至今。雖然這家餐廳的地理位置並不優越,不在地面層經營而是「束之高閣」,但許多老食客總會不嫌麻煩一再光顧這家地道的廣式茶餐廳。

而隨著來自大陸的移民人數不斷增加,在充滿著粵語氛圍的廣式茶餐廳之外,唐人街的四川菜和重慶菜餐廳也慢慢多起來了。

因為中國大陸移民的大批到來,徹底改變了澳大利亞的華人組成。

澳大利亞華人移民史專家劉路新教授表示,「1990年代之後大陸移民加入移民潮,以學生和技術移民為主。2000年之後,來自大陸的商業和技術移民也大批湧入澳大利亞,這些來自大陸的移民以後來者居上之勢迅速改變澳大利亞的華人移民組成,也使華人社區發生許多重要變化,這些變化從社區的報紙、中文學校以及各種社團都有所反映。」

根據2011年的澳大利亞人口普查結果顯示, 澳大利亞的華人社區中講普通話的人第一次超過講粵語的人。

而在唐人街區Haymarket,2011年說普通話的人數甚至超出了說粵語的人數一倍有餘。

人生非金石

在李冰去世後接管Bing Lee的李光裕,雖然年幼時與父親相處時間有限,但是不可否認,他繼承了李家傑出的經商頭腦,甚至青出於藍。

李冰曾因記不住公司員工的名字,而對其個個都稱之為Cuz(表親);而與他父親不同的是,李光裕卻能絲毫不差地記住公司700餘名員工的名字。

但人有生老病死,智慧、財富再多的人也是如此。

李光裕(左下角)與家人合影 / 來源:Daily Telegragh

2007年,李光裕在父親去世二十年後,因罹患癌症追隨父親而去。身下Bing Lee的產業則轉交給了下一代的兩個兒子。

正如魏基成當年慧眼所識,李光裕走後,澳洲傳統電器零售業的境況也開始一步一步走向「日暮西山」。

事實上,Bing Lee雖然近年來促銷力度越來越大,但銷售業績卻一直停步不前,更不必說利潤了。

《澳洲財經見聞》根據IBIS World該公司報告數據整理作圖

但是中餐廳的生意仍然有得做。

6

如夢幻泡影

隨著中國國內經濟的騰飛,與澳洲移民政策的不斷放寬,一股赴澳買房投資潮也開始逐漸在中國掀起浪花。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

每一個人的眼裡都寫滿了慾望。

2013年,湖北人孟凱豪擲1000萬澳元重金裝修的高檔餐廳「外灘海鮮」,在悉尼唐人街盛大開業。

如雲的美女、專人豪車代泊服務,價值5萬澳幣的6升裝干邑…曾在北京定慧寺附近開過高端餐廳的他熟門熟路,知道怎麼應對這些從國內輾轉來到澳洲的「機關幹部及家屬」。

但是不巧的是,孟凱這次正趕上了中國國內大張旗鼓的「反腐行動」,撞在了風口的外灘酒樓在高調開業后短短五年內就匆匆倒閉。

隨著澳洲移民發財夢的破碎,孟凱不得不以550萬澳元的價格,賤賣了自己當年曾以6006666澳元這一極為「吉利」的標價購入的悉尼Castle Cove豪宅,匆匆折戟回國。

豪宅吉利的價錢,似乎沒為先後「北漂」與「澳漂」的孟凱帶來好運 / 來源:Domain

而這場轟轟烈烈持續了若干年的中國移民潮,也終歸是慢慢開始褪回了平靜。

7

世事兩茫茫

2018年在英國女王壽辰之際,在澳洲和中國奉獻了大半輩子慈善事業的魏基成,受領了代表「為澳洲做出傑出貢獻」榮譽的澳大利亞勛位勳章(OAM)。

但令人悲痛的是,受勛之後僅僅不過兩月,這位深受愛戴的慈善企業家便與世長辭,享年72歲。

來源:Australian Chinese Daily

時任Hornsby市長的盧鐸(Philip Ruddock)在葬禮上致悼詞,

「我從上世紀90年代初就認識魏基成,最令我記憶深刻的一些美好回憶來自於參加他每年在唐人街為員工舉辦的聖誕活動。通過參加那些活動我深切感受到了他與員工互動的方式,充滿著真誠與快樂。對魏基成而言,公司不僅是一家公司,更是一個大家庭,而且他的員工對此也是感同身受。

他是個非常謙卑低調的企業家,並不追求名利。他的慈善之舉並非為了打造』偉人形象』,而是出於真正想要幫助他人的慾望。

魏基成於2018年8月4日周六在家人的陪伴下安詳辭世,他的恩德將永遠被世人銘記。」

斯人已逝,而他當年曾一手打造的ABC紙業,也即將「江山易主」。

2019年1月,該公司被著名投行摩根士丹利評估準備出售。

根據財務報告,該公司在2018年財政年度的公司收入為4.962億澳元,稅前利潤為4690萬澳元,稅後為3530萬澳元。而2018年財政年度的收入增長了5%,稅後利潤增長了約8%。

據消息人士稱,如果整個業務全部出售,ABC紙業的價值可能會超過10億澳元。

摩根士丹利的銀行家們,預計將在未來幾個月內,向潛在的買家們推銷該產業。

至此,「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END

悉尼的唐人街似乎正在消失。

悉尼禧市商會會長陳建青說,「1970年我剛來到悉尼時,這裏還是一個相當緊密的社區——當我走過唐人街時,我認識每個人。」 說罷,他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現在我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許多第一代華人移民澳洲之後辛苦打拚下的產業,也正在逐漸消亡。

畢竟第二代、第三代的華裔新移民們,大多已不屑於再穿上舊時父祖輩們曾穿過的廚師帽與工作衫,而多從事出入高級寫字樓的律師、銀行等「白領」工作。

雖然澳洲的華人留學生與移民數量仍在不斷增加,但也並非「唐人街」不可。

華人正向澳洲的各個城區分散——如今,廣義上的「唐人街」,已包括Chatswood、Burwood、Hurstville等諸多華人聚集地。

但是對於許多老一輩的澳洲華人來說,關於那條舊街的回憶永遠無法取代。

路隨人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