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對於近代史的「怨婦潑婦情婦」心態

2025年06月22日 4:05

選自《重說中國近代史中國致公出版社2012年出版,文章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和觀點。

我們為什麼要學歷史?我的一個朋友曾提過一個很好的比喻:一天早上你起來突然失憶了,忘記自己是誰了,想想看你今後該怎麼生活——你誰都不認識,這意味著忘掉了自己的歷史。歷史看起來好像沒什麼用,但實際上我們是離不開它的。其實對於一個民族,無論是其整體還是個人,記憶都是不可或缺的,歷史就是民族的記憶。很多人現在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處於失憶狀態,所以一直安放不好自己的位置,在歷史長河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世界格局中也定位不好自己的位置。

關於中國近代史的課,大學本科都在開,但是名義上講的是歷史,實際上卻不是當成歷史課開的,而是按ZZ課開的, 即使在歷史系也是如此。這種課的主要目的是想給大家灌輸一種世界觀,一種意識形態,所以它其實是一個觀念史。所謂史實,是被要求服從某種觀念的。如果我們今天從一個常人的是非和真偽角度來看,這樣的歷史就是W史。上這種政治課的時候,大家都興趣不大,經常睡覺或者看小說。但別看上課的時候不以為然,其實你還是或多或少會受它影響,一到在網上談某些事情的時候,只要涉及歷史,就不知不覺地把這套東西搬出來了。也就是說,我們會鄙視一個假的東西,但是我們依然依賴這個假的東西。這就令人很困惑。

我國的近代史,有一個範文瀾、胡繩的基本模式。這種模式通常有兩條線索, 其中一條是帝國主義侵略論——自鴉片戰爭以來,西方列強總是侵略、欺負。 強調這樣一條脈絡,由此證明我們這個民族是苦難深重的,同時說明我們的落後是因為別人侵略、欺負我們造成的。另一條線索就是革命線索——三大革命高潮,從太平天國、義和團然後到,總之就是一個反抗、革命的過程。這樣一段悲慘的近代史,一段總是折騰的歷史,很容易使我們忽略從晚清以來這麼多豐富的變化,不知道該怎麼走後面的路,不知道為什麼要改革、要開放,為什麼還要學洋人那一套東西。

事實上,如果我們不知道近代中國是怎樣融入世界的,或者完全無視這個過程,而只強調我們一直在革命,那麼我們就不會明白為什麼要放下革命搞建設,不會明白為什麼要重新開放。結果也就只能是我們重來,再重來,重新開始鼓噪革命,重新開始鼓噪排外。可是這樣一來, 我們會回到哪兒去呢?我們處在這樣 一個過程之中,面臨著這樣的困惑。

對於近三代史的”婦”心態

以往我們對於有三種慣常的態度。在此,請允許我打個不嚴謹的比方。第一種是怨婦心態,凡事以哭鬧為主,就是覺得你們總欺負我們,你們從頭到尾都欺負我們,我們冤得要死,我們苦大仇深,比竇娥還冤。總是在哭,總是在鬧。不僅哭鬧,還時不時要掀起衣襟給人看:我這傷疤就是當初你弄的。

圓明園那幾個水龍頭能賣出天價來, 就是因為這種心態在作怪。那幾個水龍頭怎麼可能是英法聯軍搶走的呢?當時圓明園珍寶如山,英法聯軍會搶這幾個按照西方的模式做出來的噴頭嗎?它們十有八九是在這個園子廢了以後,被弄到外邊賣掉的。賣出去也就是當個擺設,當時仨瓜不值倆棗,現在卻賣給華人,賣到幾千萬,可見國人這種怨婦心態已經根深蒂固。

第二種是潑婦心態,凡事講打,打不過我撓。我要反抗,把整個近代史寫成僅僅是反抗的歷史,這個反抗的過程雖然可歌可泣,但畢竟沒打過什麼勝仗,充其量就是撓人一把,還撓不到臉上。但是我們覺得很好,還很推崇,因而創造出很多神話。如果當時鬥爭真有這麼波瀾壯闊,那英國人根本進不來,我們也就根本不會有這段被稱為半的歷史。

第三種是心態。它跟前面兩種心態正相反,在它看來,殖民歷史也是好歷史,不殖民我們怎麼進步?但是被殖民的過程實際上是很屈辱的,不論在哪個國家都是如此,尤其對這個民族的上層精英來說。如果這些上層精英曾受過本民族悠久文化傳統的熏陶,他們就會感到更悲哀。 但是情婦心態把這一層抹掉了——就覺得殖民是好事,能看到它給被殖民國家帶來文明,卻看不到殖民本身的掠奪和奴役。 這種心態,其實有點變態。

“三婦”心態實際是我們國人對待近代歷史比較常見的心態。有人說,這好像都不大對頭啊,我們到底應該怎樣看待歷史和外來者呢?我說,我們能不能別在歷史和外國人面前當婦人。你可以將其當做朋友,也可以視為敵人,只要自己別像婦人一樣就成。關於心態問題,我覺得是在看待近代史的時候首先需要思考的問題。

中西兩種體系

所謂近代史,如果按中國傳統史學來說,就是晚清史。中國傳統史學,是朝代史,唐史、宋史、明史、清史這樣的。如果按世界史的劃分來說,晚清史只能算是中國近代史。我們怎麼看待近代史,或者說怎麼看待我們的晚清史,這個歷史過程到底意味著什麼,這是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在我看來,晚清歷史的本質就是西方把中國拖入它們的世界體系的過程。西方有個世界體系,我們有一個天下體系, 或者叫。但是我們這個天下體系 (朝貢體系)是內斂的,是內縮的。就是說,並不是我去打了天下,征服了某塊殖民地,然後建立起一個朝貢體系讓其他人來服從我,而基本上是用一種文化的、一 種以德服人的方式讓周邊國家來仰慕我的文化,然後向我進貢;或者以大國之威, 讓周邊國家向我朝貢。有的朝代也會打一 下,佔了地方,不是當殖民地,而是直接佔領。但往往控制不住,朝代末期又退了出來。

在這個天下體系裡,我呢,是中心,但並不知道世界周邊有多遠。朝貢體系就像一個圓,這個圓的中心是中國,而外延有多大不知道,多大都可以。你來不來我不管:你來朝貢,那是你向慕王化; 如果你不來呢,隨你的便。顯然,這樣一 個體系不是向外輸出的體系。但是西方自十八世紀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建立之後呢, 實際便形成了一個輸出型的體系。它不斷地把這個體系向外輸出,把它所遇到的, 能殖民的就殖民,不能殖民的也要把其納入自己的體系中來。在這兩種體系的碰撞中,我們的天下體系顯然崩潰了。

我們干不過人家,就得聽人家的。中國人開始是被動接受,人家兵臨城下,我們捏著鼻子忍受;後來有點主動性了,逐漸產生了解人家的慾望,開始學習《萬國 公法》。我們在1860年開始設置同文館的時候,主要學習的就是《萬國公法》。我們開始想了解這個世界體系是怎麼回事 ——所謂的《萬國公法》,其實就是西方那個世界體系的規則。

開放口岸也是如此:開始是人家逼著我們開放,這次開放一些,下次再開放一些,後來我們就自己主動開放了。學習亦是如此:開始是被動學習,然後是半推半就、中體西用,最後是全面地學習。到了辛亥革命的時候就是全面地學習。不光是西學東漸,而且是西俗東漸。如果注意看一下那個時候的報紙,就會發現當時所有西洋的東西都被冠以”文明”兩個字。西式禮帽是文明帽,手杖是文明棍,自行車是文明車,連火柴都是文明火。話劇是文明戲,我們的京劇叫舊戲。凡是西洋的東西都意味著文明,都意味著是需要我們學習的。這說明什麼呢?說明我們這個時候已經心悅誠服地被拖入了這個體系——我們認賬了。為何會這樣?因為西方世界迎合了人類創造和追求財富的需求,一旦這個世界的價值觀普及開來,會產生一種內在的驅動力驅使人們去進入它們的世界。這就是一個近代史的過程。

可能在我們今天看來,西方的世界體系不見得是什麼好事情。它是在過程中建立的,跟工業革命息息相關。如果按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的說法,其實西方的發展道路是一個偶然,但是這個偶然卻造出了大事。為什麼呢?因為工業革命創造出一個新工商文明,而現代工商文明這樣一個之匣被打開后,世界就變了。這個地球上所有的人,或早或晚都得跟著走。

我覺得這個文明可能是不好的,它對資源掠奪和榨取得太厲害,對環境破壞得太快。就像《莊子》里那個故事,說是一個老頭在澆園子,園裡有一口淺井,老頭每天拿個瓦罐跳到井裡,打一罐水然後爬上來澆。子貢問他為什麼不弄個桔槔(就是槓桿),那樣多方便。老人說他知道那個東西,但是他不用。為什麼要用那玩意兒呢?它是機械,人用了機械就起機心了,就想著怎麼取巧,從此天下就不得安寧了。 其實道理就是如此,一旦把這個大工業文明喚出來之後,人們就天天想著怎麼取巧——我們去發明創造,翻著花樣地想著怎樣去榨取資源——人類幾萬年的歷史都沒有弄出這麼些事來,但這幾百年就都實現了,而且後面會怎麼樣,人類還不知道。但是世界一旦進入這個軌道,潘多拉匣子一旦打開后,就回不去了。你想進去也罷,不想進也罷,都回不去了。你看這世界哪個地方還沒有進入這個體系?哪個地方還沒有受到工業文明的污染?哪地方還是桃花源?沒有辦法。你只能在這個文明的基礎之上,想一點補救的辦法。 比如出現了土壤板結、農藥污染問題,我們只能在工業文明基礎之上想辦法發明一種污染較小的農藥,以及使土地板結程度較低的化肥。我們只能在這個基礎之上往前走,不可能回去了。人類都不可能逃脫這個被工業化的命運,抗拒它是沒有用的。西方的發展道路或西方的世界給我們帶來這個東西,世界的命運已定,已然逃不過去了。

中國的抵抗

所謂中國的反抗史就是抗拒史,其中抗拒最激烈的就是義和團,他們把西方的一切都排斥掉了,把所有沾洋邊兒的東西全部幹掉。從街上抓來一個長得像學生的人,搜搜包,如果發現裏面有一張洋紙, 那麼那個人的腦袋就沒了。有一支鉛筆也不行,鋼筆更不行。當時他們盲目排外, 排斥一切。而這樣做換來的是一個很悲慘的結果,我們被迫簽訂了《辛丑條約》。 根據條約規定,外國可以在中國北京駐軍,從山海關到天津一線,中國軍隊不能駐軍,外國軍隊卻可以。天津也是如此。 後來中國人要在這一帶駐軍,只能把軍隊服裝換成警服,以警察部隊的名義進駐。 不僅如此,中國還賠了人家四億五千萬兩白銀。

這種抵抗是無效的,不僅中國的抵抗無效,其它地方,諸如奧斯曼帝國和非洲祖魯人的抵抗也是無效的。任何地方的這種抵抗都是無效的,因為這是大勢所趨。 “潘多拉的匣子”一旦被打開,這個世界和人類的命運就已經被註定了。在西方的工業文明沒有出來之前,我們可能有很多種選擇。比如,我們可能還在慢慢地走,出門還騎驢。進京趕考的人給老婆寫封信,估計她三個月以後才能收到。

過去的風俗, 長久以來都這樣,或許現在某些地方還是這樣。因為中國兩千多年大體進步不大, 拿秦朝和清朝比的話,我們的進步有限, 尤其是技術進步有限。有人可能說,秦朝燒不出瓷器來,清朝可以燒出許多花樣的 瓷器來。但秦朝的陶罐子也能頂用,一樣可以煮飯、打水。還有馬車,秦始皇那個時代的馬車,跟現在我們看到的馬車沒什麼本質區別,除了現在的馬車是膠皮輪子而已,進步非常有限。

那個時候好不好呢?女性可能差點, 只能待在家裡,不能出去上學,婚姻大事都由別人做主,看上誰也不能直接嫁給他,除非你是卓文君。男性可能感覺還好,如果有本事就出來,考個秀才、中個舉人很爽的。很多人覺得我們在接受的過程中失去了一些東西。現在人們普遍活得比較緊張,文明越往後發展,人們越緊張,也就沒有閑暇去想其他的。

一些有錢的讀書人閑下來,就會想現在的生活太沒意思、太乏味了,過去的日子多好啊,田園詩一樣的生活。吟吟詩,喝喝酒,談談風月,一天到晚沒什麼緊張事, 一覺睡到自然醒,多舒服啊。人們會懷念這樣的生活。

實際上我們人類很難,作為人,很難有一種狀態是感覺非常好的。當我們回頭看歷史的時候就會發現,既然我們不可能逃脫這個命運,那麼我們的感慨,我們的憤慨,或者我們的不滿意都只能是一種牢騷而已。那麼我們幹嗎要這麼折騰呢?這樣想來,心情就會好一點,就會平和。我們可以設想,有沒有可能擺脫這條道路? 其實歷史上很多人都在思考,是不是可以走一條有中國特色的新路。這個想法不是今天才有的,中國人一直都想走一條特色道路,一直都在想。

我們最早學。看上西方直接學西方就行了,幹嗎學日本呢?日本納入西方是後來的事情,當時還不算西方呢。我們之所以學日本,是因為覺得日本好,學日本是捷徑。我們認為日本學西方是學了一條捷徑,我們如果直接學捷徑就更捷徑了。什麼叫捷徑呢?就是抄小路。人家這麼走,我們抄小路,抄近道,趕上去,走到前面去。後來我們又學俄國了,也是想抄近路。學俄國實際上也是學西方,看上去俄國人抄小路突然之間就富強了,就厲害了,就變成蘇聯可以跟人抗衡了。 其實中間有一段時間我們還想學美國,辛亥革命以後成立了臨時政府,那就是美國模式。為什麼學美國呢?因為當時我們認為美國是最先進的,我們把最先進的直接拿來用就行了。

抄近路學人家,是想把那些貌似是捷徑的東西學過來,這本質上就是想走一條中國自己的特色道路。這條道路無論怎樣,還是離不開工業文明。也就是說,無論怎麼講中國特色,都不能回到孔子時代老牛破車的道路上去,都不能迴避工業文明自搞一套。沙特是一個神權國家,但是它也接受西方文明。有時候接受得比較過分,一些大阿訇們會生氣抗議。國王一看大阿訇們抗議了,就悄悄令手下把大阿訇坐的高級轎車全部收走,封上封條。大阿訇們出來一看車被收了,就問為什麼。得到的回答是:你們反對西方工業文明,而汽車那些玩意就是西方工業文明的產物, 所以你們不能坐。大阿訇們想,不坐高級轎車,靠腿走路太難受了。於是之後再開會時,就同意了一些條例。也就是說,即使今天再保守的人,有一個問題也是能夠想通的:他絕對會享受西方文明的成果, 有小車就不坐大車,有電梯絕對不會爬樓梯,如果爬一定是為了減肥。

我們現在能不能摸索出一條全新的路?我覺得很不容易,因為我們很難走出這個大框架,很難走出來一條跟這完全不一樣的道路。走自己的路,說說容易,做起來難。 還有,中國人能不能不挨打?說了,中國人學西方,但是為什麼先生老打學生? 的確,他們老打我們。但是回過頭來看,那個時候的中國人如果不挨打,能去向西方學習嗎?

說實在話,我們走到今天也可以說是被打出來的。不挨打就學西方,日本人做到了。佩里艦隊去了,一看日本人沒什麼大船,就遞上條約訂城下之盟,日本琢磨琢磨就軟了,就同意開放 ——日本的開放不是從明治維新時開始的,而是從幕府時代就開放了。還沒打, 日本就開放了,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往前學。但是中國人做不到,這可能跟國民性或民族性有關。不挨打,就很難學人家, 被打得很慘,才學得好一點。

比如,在 1901年之後,那次被打得最慘,慈禧太后和光緒帝都從皇宮裡逃了。大熱天的,太后那麼大歲數了,化裝成農婦,坐著騾車,一路風餐露宿,還穿越苞米地,一身痱子,兩天兩夜連水都喝不上一口——這下可受苦了。所以我說帝王之尊得挨點餓,挨過餓后,施政、做事什麼的就好一點。總這麼養尊處優的話,根本沒法進步。

改革開放之後我們發現,日本的傳統其實維護得很好,西方看東方很多方面是看日本。日本的歷史和古代文化都不如我們悠久,但是為什麼它在西方受到的評價那麼高?就是因為它走出來了,它成功了。你現在成功了,人家才會重視你的過去。如果你現在什麼也不是,那麼你的過去就是一堆垃圾。就是你想發揚國粹、弘揚傳統,都沒機會。如果我們不能正確對待歷史,不能走出歷史,那麼我們過去的歷史就什麼都不是。

今天我們應該怎樣看這段歷史,又該怎麼去做?很顯然,我們需要冷靜地審視過去,不能再當怨婦、潑婦、情婦。冷靜地審視過去,然後去看待我們的未來,儘早學得聰明些,不要總在一個坑裡反覆折騰、反覆跌倒。如果我們不能很正確地看待這段歷史,就很難吸取教訓,很難避免過去的悲劇。我們必須從心理上走出我們的中世紀,才有前途,過去的輝煌歷史才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