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縣城手機一條街

2025年07月05日 19:35

來源: 鏡相工作室

這可能是徐雪峰賣以來生意最慘淡的一個六月。

六月本應該是銷售的高峰期,往年,高考結束后,家長們都會帶著走進手機店,挑選一部新手機,比平時更捨得花錢。還有的小孩拿著爺爺奶奶發的紅包,付款很爽快。

情況不是一下就變差的,最近三年,高考後來買手機的人越來越少了。只是今年情況更明顯,國補、618 把手機的價格 「打」 下來了,縣城在手機店的消費慾望明顯下降。

以前,徐雪峰的店也和別人打過價格戰,但如今和其他實體店 「惡性競爭」,你便宜 100 元,我也降價 100 元,根本沒意義。大家只能比拼服務,送贈品、貼膜,幫忙導資料、註冊,還得提供情緒價值,一個客戶基本上服務兩個小時。

即便這樣,來手機店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以前徐雪峰在其他手機店當營業員的時候,店裡的 vivo 和 OPPO 的導購還曾經因為搶客戶打起來,但如今這種事情已經越來越少,如平靜的死水。

縣城手機店,正在集體退場。

人來人走

惠來縣,在揭陽市的最南邊,每年春節,廣東人都要早起吃早茶,蝦餃、燒麥、叉燒包,風味俱全。但馮曉藝小時候過年,基本上吃不上早茶,她得去家裡的手機店幫忙,補放假員工們的空,聽朋友們聊早茶,每次都 「有點不太開心」。

春節,是每年縣城手機店裡銷售最旺的時期之一,晚輩給長輩買,小朋友拿著紅包來買,熱熱鬧鬧的,店裡總忙不過來。

但她現在過年能吃上早茶了 —— 店裡生意一般,閑的時候多了,吃早茶有點 「苦中作樂」 的意味。

今年,馮曉藝感到很奇怪:每個節日都沒有出現以前的銷售高峰,甚至連疫情期間的生意都不如。

徐雪峰的手機店開在浙江湖州的一個區,附近有造火箭的基地,汽車軸承、輪胎工廠、五金工廠,前幾年拆遷還有很多建築工地,本來不缺人流量,很多客戶都是外省來的工人,收入不高,家裡孩子兩三個,在工地裏手機很容易壞,就只買一兩千的便宜手機,換機比較勤快。

即便如此,徐雪峰的生意也不好乾了。往年春節前,他至少會備 80 萬的貨,現在大概就只備 20~30 萬。

來的人越來越少,徐雪峰要靠服務把人留住。察言觀色,「看人下菜」 是基本功:如果來兩個年輕小伙來看手機,徐雪峰會問:「誒,小夥子你玩不玩遊戲?是重度遊戲黨還是偶爾玩玩?」 客戶如果說,經常玩原神、鐵道,就要推薦處理器好的手機,小米 15、vivo X200、OPPO Find X8,不適合買

服務無上限,更離譜的事情也沒少見。一個向他買過兩三次手機的客戶,有一天找過來想借錢:「徐哥,我手機都是跟你買的,我現在沒錢吃飯了。」 徐雪峰說,「真沒辦法」,對方就說把手機當給他,等 20 號發工資再來買走。這樣當了幾回,最後一次,時間到了還不上錢,說不要了,手機就回收了。

找上門的麻煩已經夠多了,甚至應該找乾的事兒都來讓他幫忙。他還記得有個家庭,孩子離家出走了,跑來問他能不能幫他用手機號碼定位,徐雪峰很無奈,「我說我這咋能啊,你快去報警,找我有啥用?」 還有一個大哥過來店裡,說自己的手機被一個女人監聽了,讓他幫忙解綁手機號;過了幾天,女人也過來找他,問他做了什麼。還有人質疑另一半出軌,問能不能調取通話記錄。

縣城的人口不多,復購率是很重要的指標,但服務再周到,熟客也變少了。有能力的新一代消費者們要麼都離開縣城,要麼早就擁抱電商渠道。

曾經一條街都擠滿手機店的場景,也逐漸在消失。徐雪峰在湖州手機市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發現幾乎沒有新入行的,新的都是做線上的,比如以租代售、二手上門回收等等,傳統與廠家合作的老闆基本沒有。所有認識的導購也都是賣了二十多年的,過去,他剛剛高中畢業,去市裡手機店做暑期工,門店裡都是年輕的小姑娘小夥子做導購,現在手機店想招年輕人已經很難了。

浙江某市一個手機公司的品牌負責人費凡覺得,手機行業已經走到生涯末期。他還記得本地過去有很多手機街,適園路、泰安路、紅旗路,如今都關了 50% 以上,當初一年之內開了 N 家,現在又在一年之內關了 N 家,「蜂擁而至,又蜂擁而散了」。

微利生意

人手一台的普及率、電商渠道的擠壓、被性能過剩拉長的換機周期、越來越沒有創新的產品力,以及收入和消費的疲軟,共同造就了手機行業如今的慘淡。但縣城的老闆們不會預測趨勢,他們只覺得風來了,能賺錢就上,風停了,就收拾攤子。

費凡忘不了曾經的熱鬧,「以前真的可以說是躺著賺錢」,開門、備貨,不要什麼服務,找幾個小學畢業的阿姨當營業員,都能輕鬆賣手機。

劉康也賺過大錢。他從 2G 時代一路走來,山寨機、二手機、品牌機都賣過,2G 換成 3G,劉康與移動公司合作,鎮上每個月開 1000 個號,有 400 個號都是他店裡賣出去的。後來生意不好做,在移動公司的五星客戶等級被降,門頭上中國移動的標也撤了,不再合作。他又試著聯通、電信合作,但也不行,現在他的店裡一天就賣一兩個手機,靠著過去賺錢后花 50 萬買了門店,現在沒有房租,才能撐下來。

在手機行業發展初期,「吃政策飯」 幾乎是所有做手機同行的共性。費凡現在所在的手機公司成立於 2015 年,成立后的四年裡,主要就是在和運營商合作,除了賣手機,還通過賣號、換套餐等賺取收益。但自從 2019 年縣城 3G 換 4G 需求井噴式爆發后,「政策飯」 再也吃不飽了,還在掛著運營商牌子的門店,有了品牌專賣店競爭,他們賣不了幾台手機,收益都很不樂觀,公司也轉型做品牌專賣店。

品牌之間的利潤有差別,公司保留了華為多數門店,把 OPPO、vivo 的品牌專賣店關了。幾家蘋果授權店,從去年下半年開始,經營每況愈下。很多時候線上自營店的價格,比他們成本價還低。另外,與每個品牌合作,都得接受配貨:進貨暢銷的機型,就得一同購入滯銷機型。

縣城街邊通訊店改頭換面做品牌店,依舊阻擋不了銷量的下滑。從去年下半年開始,費凡發現,消費者們逐漸在往商場去。徐雪峰看到,如今蘋果、三星、華為等品牌開新店,幾乎不考慮街邊店,以商場店為主。商場店美觀、高級、體驗好,能有一些線上比不了的優勢。

不管是品牌店,還是通訊店,不管開在街邊還是開在商場,都無法抵抗線上帶來的衝擊。據 Wise 財經報道,華為一般分為國代、省代、市代,拿貨層層加價,一台手機售價 1999 元,國代的價格是售價的三分之二,到了終端經銷商手中時,通常只會比官網便宜 100-200 元左右。線下渠道,價格很難再低,官網常常更便宜。

今年 618,徐雪峰發現,很多進店的客戶看完后,總會說:「我再考慮考慮,看看 618 價格。」 沒辦法,他決定自己提供保價:除了蘋果以外,網上賣多少錢,他也賣多少錢;如果 618 期間網上降價了 200 元,也能退 200 元給客戶。

他也不願意都是低價引來的客戶,因為粘性低,他更希望客戶認可他的服務和為人,認可他提供的情緒價值,「用時髦點的話來講,就是做自己的私域」。但在縣城裡發掘新客戶並不容易,這裏年輕人越來越少,還在這裏、相信實體消費的工人們也老了,起碼四五十歲了,換購新機的頻率很低。

為了應對 618 的線上促銷,費凡的公司也在今年 5 月 20 日開啟降價銷售,原來一台能賺 500 元,如今只賺 100 元。讓利之後,整個五月份銷量比上個月提升了 30%。雖然讓利的程度與銷量提升的程度無法匹配,但能調整庫存,提高資金周轉速度。如果不讓利,賣不出去,積壓庫存,現金流周轉不開,問題更大。

整個縣城手機行業,都靠這點微薄的利潤苦苦支撐著。費凡認為,手機行業的未來,大的區域公司會集中資源,小的夫妻店能維持開銷,「不上不上」 的其他門店都在慢性死亡,苟延殘喘,最後難逃消失的命運。

艱難自救

活路在哪裡?

徐雪峰認為有三個方向:要麼拿到好品牌的授權,有價格優勢;要麼學會做,線上引流線下;要麼壓縮成本,開小門店,回收、維修都做,增加收入渠道。

但是這三條路,哪條都不好走,而且改變不了大勢,只是延緩關門的速度。

拿到授權,最重要的就是看銷量。馮曉藝家裡的店以前做過榮耀的授權店,但疫情時期生意不好,沒續約。對於本來就經營困難的門店,銷量低就拿不到授權,拿不到授權就更難做到起死回生。疫情后,馮曉藝家裡的店生意稍微好點,今年終於又拿到了 vivo 的授權。但好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家的店開了二十多年,還給其他門店批發手機,在當地縣城算有名。前兩年一天還能賣 30 多台手機,但現在一天最多就十幾台。

去年,馮曉藝畢業后,找工作遇阻,回家裡手機店幫忙。有時候和爸媽起衝突,就是因為老一輩人往往只願意維繫老客戶,不想擴大市場,但她很堅決,得發展周邊年輕群體,做好宣傳,現在也開了賬號拍

費凡的公司在三四年前就已經成立部門,今年新成立了即時零售部門,一小時速達,覆蓋門店周圍 10 公里的商圈、寫字樓、小區。即時零售部門有一個牽頭人、一個助理,每個門店一個即時零售專員,平時店裡正常接待,有用戶下單就負責線上的揀貨、履約。

即時零售部門成立后,很快就帶來了銷量爆發,但平台抽佣多,利潤非常低,只能清理庫存。比如過去有些滯銷品得虧本處理,現在就能減少損失。

拓展業務,也是一個辦法。雖然以手機業務為主,費凡的公司也開始注意到近兩年增長非常明顯的融合產品,比如智能手錶、平板電腦,甚至開始賣車,但這也加劇了資金流的緊張程度。

之前徐雪峰不太注重二手回收的業務,但這幾年手機性能過剩,二手機重新返回市場,店裡也設了專門的二手機櫃檯,一部分自己從線上收,另一部分是以舊換新置換來的。

徐雪峰看網上的教程,自學換屏幕、電池、小配件,只是不會換修主板。剛開始的時候容易虧錢,沒看準估價估高了是常事,多交幾次 「學費」 才慢慢上手。做回收,除了可能虧錢,還有一個是不能收來歷不明的手機。徐雪峰的爸爸就曾經吃過一次虧,以前收了一個蘋果手機,過了幾年,警察找過來了,說這台手機是偷來的。現在,收手機的時候,徐雪峰都要求客人拿出身份證,和手機放在一起拍照,留存證據。

二手生意還能跟自媒體結合起來。王志強從 2019 年就和朋友開始研究新媒體,通過線上平台收、賣二手機,如今整理出了一套方法論,開班教學,一期 15 天,學費從 3000 元,到 3800,再漲到現在 5000 元,已經收了二三十個徒弟,有 5 個回縣城開了回收店,有七八個留在他的店裡當店員,每台手機三四百提成,他自己一天利潤能有 1000~2000 元。

他還想了一個順口溜,「左手收右手賣,中間掙個幾百塊」。學的最好、最聰明的是一位 2003 年生的小男生,上個月賺了 2 萬多,去年攢下了十幾萬。

當然,還有最後最簡單的操作 —— 關店。徐雪峰家裡做手機二十多年,生意最好的時候開了 5 家店,現在關了 2 家,只剩一家綜合店、一家運營商門店、一家專賣店。原來一家店都配有 3 個員工,疫情之後有員工離職都不再招聘,現在總共只留下 2 個員工,分在另外 2 個門店裡。

徐雪峰很想完全逃離,「如果車貸房貸還完了,我也不想幹了」。但他也很快說這是個玩笑話,「我做了這麼久手機,後面還能幹什麼?之後有孩子了,還要生活的」。

(除徐雪峰、王志強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