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鵬:寫在5.12汶川大地震的愛國帖
可是我在北川一中面臨人生最大一個困擾。一個婦人一直在我身邊神經質地走來走去,她已不太哭得出聲,只是嘶啞地指著那堆很渺小的碎渣:「看,那是我娃娃呀,她的手還在動,還沒死,但我扯不出來她啊……」那個情景令人崩潰,我看得見那個小女娃娃碎花裙的一角,還有其他孩子的衣角,他們中的很多還在動,手在動,腳在動,細小的呻吟。但部隊命令我們不準上前,沒什麼鋼筋的廢墟不能站人,以免引起二次崩塌。
今天,是汶川大地震17周年整。當時的情景是:遍地死屍,滿目瘡痍,大地像煮沸的開水一樣抖動,地下有無數雙手在抓腳後跟。我拚命逃到樓下空地,高樓搖晃、燈桿傾斜,天邊發出妖冶的藍,把僥倖逃脫的人們臉上照出了異樣的光。總之那個景象十分特殊,像末日降臨……
大家年年都在轉,我就轉一篇未刪節版吧——《寫在5.12的愛國帖》:那年川西壩子的油菜花比往年晚開了很多天,人們沒有意識到什麼。那時人們還相信專家,專家說花期推遲很正常,青蛙湧上街頭也很正常。那天我正在書房趕一篇文章,地板晃動時,還以為是家貓在腳下調皮……直到窗外傳來上百台起重機齊齊發出低吼,滿書架的書彈飛出來,才明白這是地震,那聲音,是地吼。
大地像煮沸的開水一樣抖動,地下有無數雙手在抓腳後跟。我拚命逃到樓下空地,高樓搖晃、燈桿傾斜,天邊發出妖冶的藍,把僥倖逃脫的人們臉上照出了異樣的光。總之那個景象十分特殊,像末日降臨……入夜,才知道都江堰死了很多人,北川封路,血庫缺血。那時我正處於一個愛國青年的尾聲,糾結處激情最猛烈,我認為報效國家的時候到了,我們要用血肉築起新的長城。清晨時分,我揣上錢和幾包衣服上路,在北川界口與唐建光、鄭褚匯合,進到山裡。
可是我在北川一中面臨人生最大一個困擾。我無法解釋為什麼五層高的新教學樓坍塌后只有半個籃球場那麼大,而幾十年前修的舊樓竟沒有倒塌,也無法解釋大樓像餅乾般脆掉后,建渣里竟沒什麼鋼筋,以至於在一樓上課的學生全部沒來得及逃脫。一個婦人一直在我身邊神經質地走來走去,她已不太哭得出聲,只是嘶啞地指著那堆很渺小的碎渣:「看,那是我娃娃呀,她的手還在動,還沒死,但我扯不出來她啊……」那個情景令人崩潰,我看得見那個小女娃娃碎花裙的一角,還有其他孩子的衣角,他們中的很多還在動,手在動,腳在動,細小的呻吟。但部隊命令我們不準上前,沒什麼鋼筋的廢墟不能站人,以免引起二次崩塌。
就這樣,眼看著孩子們在扭動、在呻吟,夕陽西下,他們的身體與那些石頭一起,慢慢變冷,最終悄無聲息……而我竟無能為力。
在此之前我是個愛國青年,相信生活的不幸是敵對勢力造成的。我曾在球評里寫「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因為這些傢伙是南京大屠殺的後裔,我罵過CNN長了口蹄疫,它的主持人蒂弗萊罵過中國充滿暴民和垃圾。我也不反對抵制家樂福,認為這可以喚醒民族血性。我家離美領館很近,1999年美國導彈轟炸我駐南大使館時,我在美領館外高舉過憤怒的拳頭,燒過報紙,同年前往美國世界盃採訪時,還寫過一句「希望女足像一枚導彈打進美國本土」,深覺這句子十分有力。
可是,站在北川學校廢墟前的我很困惑。我依然愛國,但漸漸明白碎渣里的鋼筋並不是帝國主義悄悄抽走的,孩子們也不是死於侵略者的魔爪,而死於自己人的臟手。我更加困惑的是,為什麼911死難者都有名字,我們的孩子沒有名字,如果你想索要名字,你的名字也會成為敏感詞……
如果晚年寫自傳,我將以2008為基點。在此之前我是一個混蛋,自以為是,從無懷疑,像面對自己的指紋一樣自以為掌握人間道理。可是大地震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天天在北川的大山裡,孤魂野鬼一般晃蕩,有時與其他志願者挖出一些老人和小孩,有時就對著殘垣斷壁發獃。我頓生沮喪,這是更難熬的青春期,被折磨的並非發育的身體,而是信念。
有一天我看著山上,無意中發現竟有一所學校完好無損,甚至玻璃窗都沒怎麼震碎。我才得知,這是一座希望小學,地震發生後學生們在老師帶領下翻過三座大山,全部逃到山下,無一傷亡。我問校長和老師為什麼出現這個奇迹。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感謝那個監工。
那個監工是捐款企業派來的,他天天用小鎚子敲水泥柱子聽聲音。他是工程兵出身,能從聲音里聽出柱子里沙子的含量、圓石比例、水泥標號是否匹配,如果不合格,就責令施工隊返工,如果施工隊不願意返工,他就大吵大鬧。老師們告訴我,那些日子工地上除了施工聲音,就是這監工跟人吵架的聲音。除了因質量問題吵,就是為了追款跟當地政府吵。眾所周知,企業捐款大多先交當地政府掌握,再由政府撥給下一級政府,再撥給下一級……最後才是施工單位,一百萬最後就只剩了二十萬。最後一次吵架是關於修建操場,他吼出一句:媽的,黑什麼,不能黑教育。他終於追款成功修妥了操場,小小的操場。
大地震那天,正是這個小小操場庇護了幾百名孩子。
大地震時,這名監工吼叫著從山下拚命往山上跑,當看見孩子們都躲在操場安然無羔時,這條漢子倒在地下哭得稀里嘩啦。
然後,他憑經驗指著出山方向,讓老師們帶著大部隊出山,自己則在原地守著幾個家住山上不願離開的孩子。那些老師就按照他指引的方向,帶著孩子翻過了三座山,趟過已被地震震得河床扭曲、河水渾濁的小河,穿過黑暗無比的森林,林子中總是出現奇形怪狀的瘴氣,那些瘴氣不斷變幻,有時就變成一群厲鬼的樣子,孩子們嚇得大哭……終於跌跌撞撞到達了縣城。當這名監工打電話確認孩子們安全得救,大哭著向山下城裡的方向跪下。
我問,為什麼要跪下。他說,是向當初的努力跪下,幸好堅持下來了。
我問,這所學校是不是用了特殊標準才修得這麼堅固。他說:不,只是按國家普通建築標準修建的。我又得知,這個監工監理了五所學校,在那場大地震中奇迹般無一垮塌。他說:沒什麼奇迹,所謂奇迹,就是你修房子時,能在十年之前想到十年之後的事情。
可是他從不能被主流媒體宣傳,名字也一直不能公布,因為這會讓國家出醜。后又傳出他所屬的企業涉黑……前兩年一個晚上,他忽然打來電話,說正在被精神病醫生治療著,老婆也離婚了,他現在想帶著女兒逃出四川,問我能不能幫他遠離這是非之地,在北方找一個工作……後來,我們就斷了聯繫。
我從2008年開始發生變化,一個人生平第一次看到那麼多孩子被壓在碎片下,身體慢慢變冷,慢慢死去,肯定會變化。那些碎花花的衣角、還在動著的小手,之後一年之久不斷出現在夢中,而我竟並不知他們的名字。這是我的困惑:我們不能公布那些孩子的名字,也不能公布救了很多孩子的監工的名字。今天,是汶川大震四周年,這裏正式公布他的名字:句艷東。
最近大家很愛談愛國,基於上面的故事,我慢慢得知:不能狹隘理解愛國就是抵禦外敵,愛國還表現在敢於抗爭內賊。就如同你愛你們村,不僅表現在敢跟別村打架,更表現在勤懇耕種、愛護資源,敢於反對本村村長欺壓村民、調戲婦女。如果一邊跟別村打架,一邊幫著村長魚肉百姓,這不叫愛國主義,這叫勇當家丁。
我們當然要用血肉築起新的長城,可長城也應該保護我們的血肉。愛國主義應該是雙向的,單向收費的不是愛國主義,是向君主效忠。
我認為句艷東是十足的愛國者,他沒去攻打釣魚島,可是他救了很多孩子,他應當得到彰顯,可事實剛剛相反,聲名的舞台正被騙子們佔據,而他正被生活懲罰,流離失所,倉惶不安。以我在災區的見聞,多少騙子假太陽光輝之名橫行,讓青年們熱烈膜拜……我不安地知道,這是更大的災難,我們深愛的祖國正在逆淘汰、逆宣傳、逆真相,如果一個國家的愛國主義宣傳著騙子,這個愛國主義本身就是騙局。
我的愛國主義:給應得者以所得,給竊取者以褫奪,國家始能昌盛。
有件小事,5月13日下午再次強烈餘震,部隊命令我們外撤。走了幾公里撤到山口時,正碰到央視張泉靈時空連線,我一身雨水和血跡無意間經過鏡頭。剛到山下,一個素以厚道著稱的央視記者打來電話:「你丫真會出風頭,沒事兒你跑北川幹嘛呀,搶我們台鏡頭」。我說:「操你媽」。絕交至今。
一月後回京碰到央視的仁義大哥。聊起豆腐渣工程,我說:貪官該殺幾個。仁義大哥深邃看著我:「不,中國的事情要慢慢來,否則就會亂,畢竟重建還要靠他們呀。」又過了三年,我批評「共和國脊樑」倪萍。仁義大哥電話里極為不滿:「你罵倪大姐幹什麼呢,人家倪大姐可是好人哪。」香港書展邀我去講座,我調侃于丹余秋雨偽善,為權力洗地。仁義大哥再度打來電話:「想不到這幾年你變成這種人,承鵬,咱不能只破壞不建設,不能見著政府幹的事都是錯的。」
我曾經欣賞仁義大哥,現在彼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他那些公平正義名言在微博真真假假地流傳,星光燦爛,粉絲推崇。以及,跟仁義大哥同款的愛國者們總說:不管國家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可我們仍要愛這個國,愛它,就要愛它的全部。我覺得這是個病句,我愛這個國,但我不能去愛豆腐渣工程,更不能去愛坐在豪華辦公樓的官員,指出這個國的疾病,正是建設它的重要環節。
經歷2008汶川大地震,我重新定義愛國主義:愛國主義不是一邊指責外人搶劫我們的土地,一邊又無視拆遷隊強拆我們房子;不是一邊怒斥美帝亡我之心不死,一邊又把子女送到洛杉磯富人區;不是一邊宣傳孩子是祖國的花朵,一邊讓他們在碎片下慢慢死去。
我想讓所有人記住:那個婦人看得見自己孩子碎花花的衣角、小手還在動,聽得見孩子還在低低呻吟,說「媽媽、我疼,疼……」,但媽媽竟無能為力。
四川地震災區的悲痛家長帶著已故子女的照片2008年5月25日向政府官員表達抗議(法新社)
歷經世事,我才明白這個珍貴道理:所謂愛國,就是會為這個國家發生的一些操蛋的事而感到羞愧,並嘗試改變它。所謂賣國,每當這個國家做出丟人的事,你卻滿臉紅光地宣告這是「中國特色」,那多邪惡。
我這麼說傷害了很多愛國者的感情,紛紛斥責我是漢奸。可是我認為這仍是病句,在中國官不至廳局級,財產不超一個億,哪好意思誇自己是漢奸。又說我是帶路黨,可是,不讓子女拿著綠卡開著跑車讀著長青藤在美國置幾處房產,哪有資格帶路。還有愛國者訓斥我:母親無論怎樣打罵我們,畢竟是生我養我的親媽啊。我就想起當年愛國者曲嘯也這麼說。但常識是,誰見過這麼下毒手打罵自己孩子的親媽?
有人跑來說:「我也承認這個國家有不好的事,但家醜不可外揚,重要的是抵禦外侮,如果收復釣魚島黃岩島,我第一個報名參軍,但先收拾你」。這種粘副雄獅牌胸毛表演愛國的作派讓人鄙夷,也很容易讓人想起五四運動中的梅思平,以愛國之名火燒趙家樓,當日本人打來時,他第一批就當了漢奸。
高呼「收復釣魚島、攻打黃岩島」這種比愛國主義胸大肌行為,很難證明真偽,不如讓我們務實地談談愛國主義:愛國主義,是給孩子修校舍時少收一分回扣,多添幾根鋼筋;是政府少修點豪華辦公樓,給災民多建些過冬房屋;是官員們少喝些茅台,給學生們多生產些放心奶;是報紙、電視少宣傳點感動中國的虛假英雄,多公布些溘然逝去的平民名字;是每個人能在這片土地上自由遷徙,而不是擁有多麼廣袤的國土。愛國主義不是愛冰冷的國家機器,而是愛溫暖如冬陽的共同價值觀,讓每個人都擁有生活尊嚴,保護渺小的自己,記得在每一個紀念日,長歌當哭,讓每一朵平凡的生命綻開如蓮花……
小小黃岩,以我軍威武幾排炮打成粉齏,收回失地指日可待,以壯國威;重重汶川,多少魂靈飛縈,如不懲前毖後,君將空負民心。
我是一個愛國者,我不在乎偉大勝利的路上矗立著多少座豐碑,我只在乎那些慢慢冷卻的小小石頭上,是否鐫刻上了成千上萬孩子的真實姓名。
——是為寫在5.12的愛國帖。(李承鵬/文原文12/05/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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