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尖幸運的人——齊邦媛

2024年04月02日 12:18

作者: 林探惜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每個人在自己有限的人生里,迎面遭遇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卻是一件不可選擇的事。即使荒謬終將被歲月撫平、一切終將重新恢復欣欣向榮,那又如何呢?生活在時代夾縫裡的人,已然在這場荒謬中耗盡了一生的青春。

 

  一、人生的圓周

  在我學習戲劇創作結構的時候,領悟到了一個「起點即終點」的概念。即整個故事始於何處,最終章也將落幕於何處——這便是一個比較完滿舒適的戲劇結構。

  許多小說電影里皆有如此設定,我也曾讀到一句話,叫做:故地重遊,往往意味著訣別。

  齊邦媛老師在她洋洋洒洒的自傳《巨流河》里,將自己這一生的時間軸娓娓道來。文學專業出身的她行文克制內斂,功力都蘊藏在不經意處。故事開始於波瀾壯闊的東北遼河流域,而最後一個畫面,是齊老師時隔數十年回到內地,在大連的海岸邊眺望著「渤海流入黃海,再流進東海,融入浩瀚的太平洋」……最終匯入島最南端的啞口海,「據說風浪到此音滅聲消」。

  令人讀罷蕩氣迴腸,悵然若失。

  即便是非虛構作品,齊老師所描述的一生軌跡,也十分符合戲劇結構里的完滿圓周。

  這部自傳的特別之處在於,齊老師並沒有將自己「懂事」前的歲月一筆帶過,而是參考了許多訪談資料,結合童年記憶,順便也還原了她的父母乃至祖父的部分生平。

  泛黃的歲月總是最令人喟嘆。

 

  

  二、她的齊世英

  一九二四年的元宵節,齊邦媛老師出生於天寒地凍的遼寧鐵嶺。由於先天不足,她從嬰兒時期便體弱多病,高燒時曾被親戚斷言「已經沒氣了」,全靠母親在炕上抱著不肯鬆手,才撿回她的一條命。她父親當時還在德國留學,連她的名字都是由救她一命的醫生取的。

  她的祖父齊鵬大是奉系軍閥的忠誠部下,而她的父親齊世英卻因留學德國,滿腦子都是救國救民的,參与了郭松齡反對張作霖的兵諫。齊老師在兩歲時,便因父親的革命行為,而被迫隨著祖母、母親和哥哥踏上了逃亡之路。

  在齊世英參与反對張作霖的革命行動時,所有人都以為其父必受株連,但張作霖卻顧念齊鵬大多年忠誠,絲毫沒有「子債父償」的意思。用齊老師的話來說:「張作霖出身草莽,但是他有那一代草莽英雄的豪壯與義氣。」

  張作霖是極其典型的中國人,一方面,在國難當頭時他仍然窮兵黷武、忙著內鬥割據地盤,另一方面他又義薄雲天,誓死不與人妥協,終至被爆炸暗殺。

  可惜其子張少帥既沒有新時代的遠見卓識,亦沒有乃父的英雄氣概,以至於一個時代就此落幕。

  對於齊世英來說,二十六歲那年參与的郭松齡兵諫,是他一生的心病。齊世英少年時隨父母在軍隊駐防地居住,見識到北方鄉村的風土人情,「深深感到一般國民知識的閉塞,對國家和自己的命運幾乎全然無知,在淳樸的美德後面常常是冷漠和愚昧」。他十五歲在天津新學書院受英國式教育,被培養成彬彬有禮的紳士。十八歲考取官費去日本,在積雪的冬日里閉戶讀書,逐漸長成一個「深思耽讀的青年」。二十二歲時,他追隨堂兄去德國柏林留學,讀哲學經濟系,觀察戰後的德國社會,常在尼卡河畔思考徘徊。

  這樣的人生經歷和教育背景,在上世紀初的,自然是高不可攀的「人上人」了。

  在德國度過堪稱無憂無慮的兩年之後,由於堂兄肺結核逝世、伯祖父去世,齊世英只得捧著堂兄的骨灰回家奔喪,哪知家中便不許他再出去留學了。齊世英辦完喪事離開莊院回到瀋陽城,想另尋讀書途徑,便在此時結識了郭松齡。

  郭松齡是其父齊鵬大在奉天武備學堂的同學好友,因見齊世英住在旅館多有不便,便邀請他住到家裡。兩人雪夜長談,聊盡國事天下事,甚為投契。齊世英將自己留學時的所見所思分享給郭松齡的親友門客,眾人很快達成共識:東北沃野千里、農耕缺人,積極建設家園、發展教育才是要緊事,而進關參戰、與身為同胞的直系軍閥爭搶地盤,只是毫無意義的傷亡。

  齊世英是歐洲歸國的理想主義青年,而郭松齡、韓淑秀夫婦,一個是果決的新軍領袖,一個是畢業於燕京大學、心中有丘壑的高材生。雙方一拍即合,共同在東北建立「同澤中學」興辦教育,還計劃籌辦一所大學,決意「不受當權者支配,不以培養官員為目的」。

  不到一年之後,郭松齡便又接到命令,要入關對抗孫傳芳召集的五省聯軍,鞏固奉軍的地盤。郭松齡關心民生、不願繼續內戰,便發動各方勢力聯名反戰,通電請張作霖停戰下野,主張休養生息、永不參加內戰,儲備實力以抵禦虎視眈眈的日俄,並且振興教育發展家鄉。

  作出這個決定前,郭將軍也知道風險重重,做好了「若失敗則大家皆須亡命」的準備。

  在草莽英雄張作霖的眼裡,郭松齡的主張是什麼還是其次,最核心的一點在於:他反了。統治者的權力意識和眼界局限,打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張作霖不會認真聽取郭松齡的主張。

  郭軍一路氣勢如虹,卻遇到百年不遇的大風雪,阻於巨流河西岸。

在隨郭松齡出亡途中,林徽因之父林長民中流彈身亡。郭松齡不忍拋下不會騎馬的妻子和幕僚獨自突圍,便與其一同坐馬車,很快就被張作霖的軍隊快馬追上,夫婦二人被當場處決。

作者: 林探惜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張作霖將郭松齡夫婦的屍身在小河沿廣場曝屍三日,並且通緝了「煽動兵變」的齊世英。

  齊邦媛老師總結道:在張氏父子的觀念里,東北就是張家的,政府遴選的官費就是張家派的,只能效忠他一家,所以齊世英之「叛」天理不容。

  在新舊觀念交替的時代,一方霸主的王權思想深入骨髓,遠高於長遠的民生大計。

  由是,齊世英只能帶著同伴去日本領事館躲避。因為害怕冷槍暗殺,此六人度過了足足半年「連院子都不敢去」的艱難時日。

  在此期間,齊世英日日夜夜都在想同一件事:「一路上打的都是勝仗,為什麼當瀋陽燈火可見的夜晚,我們就是渡不過巨流河?」他幻想了種種可能性,關於如何求得使館庇護,如何幫助郭將軍出亡,如何保住實力反敗為勝……可是無數的憾恨都融進了那渡不過的巨流河,也成為了齊世英終此一生的夢魘。

  後來齊世英輾轉逃到日本、又來到天津,終於在次年年底于加入了國民黨。

  時年二十七歲的齊世英,經歷了天翻地覆的生死之變,因其溫文爾雅的氣度而被蔣介石評價為「不像東北人」。在將近三十年後的一九五四年底,齊世英在「立法院」公開反對為增加軍費而電力加價,觸怒了蔣介石,直接被開除黨籍,自此過上了十多年受人監視的清朴生活。

  在人品剛直這一項上,齊世英矢志不渝,骨子裡終究是個又倔又硬的「東北人」。

  短短兩年後,張作霖在皇姑屯被日本關東軍炸死,三年後便是震驚全國的「九一八」事變,中國自此陷入萬劫不復。其時齊世英已在定居,投入到了積極的抗日地下工作中。「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以南京為首都的中國充滿了希望,到處都在推動新建設。那段時期,近代史上有人稱為『黃金十年』。」因此,日本軍方主張早日發動戰爭,因為如果再不打中國,等中國的國勢強盛起來,就不能打了。

  全國的理想主義者拼盡全力建設新天地,卻被貪婪的強盜爭分奪秒地擊垮。

  後來,由於一九三六年的西安事變,蔣介石對東北人有了芥蒂,在抗戰勝利后直接委任來自江西的熊式輝接收東北。因為對東北布局缺乏了解,加之多項沉痾,東北很快就呈現頹勢,在共軍手裡一敗塗地。到了一九四八年,東北終於全失,由齊世英親自培養的地下抗日者也困在原地插翅難飛。

  他們原以為苦熬多年可以等來勝利還鄉,卻沒想到培育他們的長官竟棄他們于不顧。

  齊世英對此自責不已,並且深感理想幻滅。

  多年克制內斂的齊世英,到了晚年忽然變得善感,常自淚如雨下,心中最為惦念的仍然是那個渡不過巨流河的夜晚。一九八一年齊世英在榮總住院,張學良突然去病房看他,兩位耄耋老人訴說一生坎坷,忍不住幻想時光倒流的另一種可能性。當日,張學良與齊世英唯一共同的心意,便是懷念郭松齡將軍。

  然而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早已流散,故人化為塵土,一切不可重來。

  

  三、她的母親裴毓貞

  當父親齊世英在外為國家、為時代而出生入死時,體弱多病的小女孩齊邦媛,在東北鄉下和她孱弱的母親裴毓貞相依為命。

  裴毓貞只在十四歲那年見過齊世英一面,便對這位「父母之命」的未婚夫印象不錯,覺得比嫁個鄉下丈夫好太多了。裴毓貞十九歲出嫁,之後整整十年「沒有離開過那座莊院有形和無形的門」,做盡了一切傳統媳婦「該做的事」,忙碌于各種各樣的針線活和家務,沒有任何社交和朋友。

  十年間,齊世英只在暑假回去過四五次。有一年裴毓貞懷孕想吃櫻桃,二十一歲的齊世英便跑到村口去找兜售的小販,由於沒有袋子裝,就用長袍的大襟兜著櫻桃回來。「那一兜櫻桃,從村口走到莊院,九年中支撐著她許多孤寂的歲月。」

  裴毓貞先是誕下了健康的兒子齊振一,兩年後生了先天不足的齊邦媛,再三年後又生了小兒子齊振道。那時醫療落後、幼兒死亡率很高,齊振道三歲那年被傳染上了腦膜炎,十四天後就不治身亡了。

  幼子的忽然死亡給了裴毓貞沉重的打擊,使她常常哭泣自責、精神恍惚。

  「在傳統社會,一個年輕媳婦『沒事』就哭,是很不吉祥的事,她只有趁黃昏伺候了晚飯後,在夕陽余光中躲在牧草叢中哭泣。後院空地上長滿了一人高的牧草,從春天雪融時的嫩綠到降雪時的蒼茫,庇護著她壓抑的哭聲。雪融之後,她還帶著我去一里路外的祖墳,仆倒在我弟弟那小小的新墳上痛哭。我記得祖墳四周種了松樹,在初春的風中猛烈地搖撼,沿著老墳周圍則開滿了粉紅色的花,在我母親哀切幽咽的哭聲中,我就去摘一大把花帶回家,祖母說那是芍藥花。我長大后每次見到芍藥花,總似聽到母親那哀傷壓抑的哭聲。它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種高貴的嬌美,與旁邊的各種野花都不一樣;它在我日後的一生中,代表人生許多蔓延的、永不凋謝的美與悲傷的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

裴毓貞的父親裴信丞得知了女兒精神恍惚的癥狀,還聽說女婿齊世英此時在南京與一群時髦的留學生住在一起,深感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他求得了親家准允,護送裴毓貞、齊振一、齊邦媛母子三人去南京與齊世英團聚,甚至想好了,如果齊世英不收留,便帶他們回娘家。

作者: 林探惜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聽多了舊時代慘無人道的父權故事,當看到這種父母護雛的溫馨細節,我忍不住動容。

  哪怕是在閉塞的時代和地區,一個父親為他脆弱的女兒殫精竭慮準備好的一條條退路,便是發乎于本心的拳拳之愛。

  為了去南京,年幼的齊邦媛專程在瀋陽做了一套紅底閃藍花棉袍。

  一路上,興奮的孩童嘁嘁喳喳。齊邦媛在亂石嶙峋的禿山好奇地問母親:「媽,這叫什麼山?」裴毓貞回答道:「這叫『鬼哭狼嚎山』。」

  齊邦媛一直牢牢記得母親當時的神情:「如今,她去投奔一個已離家多年的丈夫,牽著兩個稚齡兒女,走向數千裡外一個全然無法想象的大城;在那裡沒有家人,連親戚都沒有,心中的惶惑、畏懼,豈不正如進入鬼哭狼嚎的世界?她知道前途未卜,但也絕不願再回到那已度過十年隔絕孤寂的塞外小村裡,過活寡似的生活。我一生對文學的熱愛和觀念,其實是得自我那沒有受過中學以上教育的母親,她把那蒼莽大地的自然現象、虎狼豺豹的威脅,和那無法言說的人生化作許多夏夜的故事,給我童年至終生的啟發。她的鄉野故事有些是溫柔的盼望和悲傷,有些充滿了人心的悸動,如同鬼哭狼嚎山,毫無修飾,強烈地象徵著她那時對南方大城的畏懼,和對自己命運的憂慮。」

  外祖父帶著他們三人一路南下,「火車沒日沒夜地開,車窗外是無止境的莊稼地……除了稀稀落落的防風林,看到天邊,都是黑褐色的泥土地」。

  出了山海關到北平,走了三天兩夜之後,在火車進站濃郁的白色蒸汽里,父親齊世英挺拔地站在月台上等待著。裴毓貞腳步遲疑,「……手像榆樹落葉那麼顫抖,娟秀的臉上一抹羞怯的神色遮住了喜悅」。

  外祖父在南京住了十多天之後回了關外老家,將「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小女兒留在了「南方這舉目無親的人海里」。

  之後,齊世英投入了抗日地下工作,齊邦媛也隨著母親由南京搬到北平,又搬到天津的法租界,再回到南京。為了隱藏身份,他們一家時常改名換姓,她也不得不時常更換學校,以至於她上學前總會問母親:「媽,我今天姓什麼?」

  在這樣朝不慮夕的危險日子里,裴毓貞反倒不再哭泣,與齊世英的感情也漸漸穩固起來,她覺得與丈夫共患難是很幸福的。由於東北淪陷,齊世英主張黃埔軍校多招收東北青年,以至於東北學生佔了軍校生總數的四分之一。

  在南京的歲月里,裴毓貞便盡心竭力地替丈夫款待著那些離鄉背井的東北,每周日為黃埔軍校和政校的學生們做北方面食,和他們一起聊故土人情。

  許多黃埔的學生一生都忘不了那段在異鄉尋得家庭溫暖的歲月。

  那一年,齊邦媛的外祖父又來南京看望了一趟,見到女兒興高采烈地忙碌著,他終於放了心,于兩年後平靜地去世。

  雖然有了持家的幸福,但裴毓貞卻時常在忙碌時輕聲哼唱,齊邦媛清楚地聽到,母親唱的是《蘇武牧羊》:「兀坐絕寒,時聽胡笳,入耳心痛酸。」數年後,直到齊邦媛有了孩子,她母親仍然在外孫的搖籃旁唱著這首《蘇武牧羊》。

  齊邦媛說,從前母親「守著幼小兒女,和蘇武當年盼望小羊長大再生小羊一樣,支撐著幾乎無望的等待」。

  裴毓貞在南京期間又陸續誕下三個女兒,生下小女兒后沒多久,便因抗戰範圍擴大而被迫遷移,在船行輾轉中大出血,醫生都已經下了通知讓家人準備棺材壽衣,硬是靠齊邦媛的三舅裴毓慶在床邊不斷呼喊,才喚回了裴毓貞的性命。然而齊邦媛的二妹靜媛,在幾乎同一時間,因船上感染的急性腸炎而去世。

  九死一生的裴毓貞帶著兒女,跟著大隊伍一起逃離戰火,後來在重慶定居下來便繼續操持家務。再之後到了台灣,她還屢屢對忙碌的齊邦媛伸出援手,幫助照看三個外孫。及至一九八三年,裴毓貞在內湖的家中安詳離世,習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齊世英才意識到,妻子這一生是何等辛苦操勞。

  兩年後,齊邦媛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在外科病房裡走過「死亡的幽谷」。當時她心中盤旋著一個念頭:「感謝天主,媽媽已經安詳逝世,她不必再為我流這一場眼淚。」

  為人妻、為人母,羸弱的肩膀背負著不為人知的重量,似乎註定了一生有數不盡的眼淚。

  

  四、疾病與瑪麗蘇

  齊邦媛自己的故事,從開端就很有幾分言情的味道。

  一九三四年,年方十歲的齊邦媛得了肺炎,被醫生建議去乾燥的北方養病。於是父親齊世英動用關係,將齊邦媛送到北平的德國醫院看病,而後又花費每月三分之一的薪水,將她送到了離城二十里的西山療養院,在單人間住了足足一年的時間。

  每個禮拜六,六十多歲的祖母會坐二十里路轎子去療養院看望她,每次祖母要走了,她便坐在床上哭喊著:「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祖母的淚水便也在皺紋里橫著流淌,使她忽然明白了古人文章里所說的「涕淚橫流」是什麼樣的光景。

  那時肺病是重症,療養院里經常有人死去,院方便在死者住過的屋子裡撒石灰。齊邦媛因為愛讀書,和一位有著諸多藏書的張姐姐關係很好,在對方那裡讀到了不少新文學的書,包括林紓的《茶花女》。

直到有一天下午,她看到有人在張姐姐房間里撒石灰。

作者: 林探惜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年幼的齊邦媛對死亡概念模糊,隱約懂得一些,心中只覺得孤寂恐懼。那段時間她常常哭哭啼啼,給前來探望的祖母造成不少負擔。幾年後在顛沛流亡之際,齊邦媛輾轉聽到祖母去世的消息,卻「始終很難相信,那冬天抱我的溫暖身體會變冷」。

  這段療養院的經歷,愈發讓她敏感細膩、終身膽小怕黑,對人世悲歡亦有一套自己的體悟。多年後她與父親談及那段經歷,說:「你們好殘忍,把我一個人送到那荒山上的醫院去。」

  父親也只是嘆氣,說在那個時代並不懂得兒童心理學,以為自己所做的已是最好。而多年後的齊邦媛也已懂得自己是幸運的:「父母生我、養我、辛辛苦苦留住我」。

  自來文學研究者都熱衷於探討疾病與角色性格之間的關係,若是哪個角色被設定為肺病,那便會被公認為是作者偏愛的角色。因為肺病的癥狀蒼白優雅,是諸多疾病中最體面的一種。這個病不像面色蠟黃的肝病,不像姿態狼狽的腸胃疾病,對於性格的塑造也具有詩化的成分。

  由是,在閱讀過程中,我並不是單純藉著齊老師的眼光審視她走過的歲月。她在我眼裡,本身也是一位詩化的主人公。當看到她兒時因虛弱遲緩而被哥哥嫌棄;當看到她在逃亡過程中執意不肯坐車、要跟著男生們一起走路,結果不到一天就發高燒病倒;當看到她一年級讀長沙周南女中時常常暈倒送醫,被校方視作麻煩;當看到她大三那年和曖昧期的男生相約爬山,忽然間因心口疼而走不動路……諸此種種,都會讓我想到自己塑造過的體弱多病的主人公,不由得對她心生憐惜。

  後文中還有一段,說齊邦媛大三那年,暫住在上海的男朋友俞同學家裡,後來父親讓她坐運輸物資的軍機去北平和母親、妹妹團聚。男友俞同學便送她上飛機,看她跟著全副武裝的士兵進入停機坪,在半人高的蘆葦叢中奔跑著向她揮手。

  飛行一段時間后,齊邦媛恍神想著蘆葦叢中的人,卻也知道鄰座的人一直在看她。

  終於,鄰座那人說話了:「小姐,你的安全帶沒有拴緊。」

  齊邦媛的體重才四十多公斤,安全帶扣到最後一格仍有鬆動,只好自嘲說自己「不合軍機座位標準」。那人居然大笑起來,引起了整個機艙的注意。隨後那人向她道歉安慰,問了她的姓氏和學歷,便猜到她是齊世英的女兒。

  此人是廣東人,名片上寫著「東北保安司令部少校參謀」。

  飛機在北平機場降落後,那人堅持用吉普車送齊邦媛到東城大羊宜賓衚衕。母親裴毓貞「看我從天而降似地突然回家,身旁站了一位全副戎裝的漂亮軍官對她立正敬禮,大概差點昏倒」。

  這是一個典型的言情小說場景,若放在虛構作品中,齊邦媛一定會和這位漂亮的軍官發生點什麼。然而在嘈雜紛亂的現實中,羅曼蒂克就此戛然而止,這位軍官在後文中再未出現過。

  雖說是非虛構作品,但是當她將自己的一生濃縮呈現,她所經歷的某些瞬間,便也無可避免地成了讀者眼中的景觀。或許也是因為有了疾病和災禍的籠罩,夾雜著各種死里逃生的奇遇,齊老師在書中對於少女時代的回憶和講述,也細膩浪漫得像是一部精緻的年代小說。

  王德威老師在後記中評價道:《巨流河》不僅是一本自傳,也是一本文學作品。

  在那個「歡樂苦短,憂愁實多」的時代,齊老師這克制內斂的筆觸,已經是一種極致浪漫主義的描摹。

  

  五、她的愛情

  全書最濃墨重彩的一段,莫過於齊邦媛與張大飛的緣分。

  最初那個男生有個吉祥的大名,叫做張乃昌。他父親曾是瀋陽縣局長,因接濟並放走地下抗日者,被日本人在廣場上澆油漆燒死。張乃昌喪父後為躲避日本人的追殺,帶著弟妹逃亡到營口投奔姑姑。此後,他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張大非」。

  在此期間他入讀了一所教會中學,為了求得內心的安寧,他信奉了基督教,得以「盡情求告一個父親的保護和愛」。

  翌年「滿洲國」成立,十五歲的張大非獨自逃到北平投奔叔叔,在極端困頓時,他看到了齊世英創辦的「國立中山中學」招收東北流亡學生的布告。他考取了初三,食宿皆有公費,終於安定下來。

  幾年後的除夕,齊邦媛的哥哥齊振一奉父親的命令,在學校里找到了大自己三歲的張大非,並帶他回家吃飯。在那個寒夜裡,十八歲的張大非忍住號啕,說出了自己家破人亡的故事。年少的齊邦媛一面聽著,一面看到媽媽種的幾棵小樹在窗外的風雪中搖晃,彎得近於折斷。

  自此,每個星期六午後,年少的齊邦媛都會「在哥哥那群喧鬧的同學中,期待他那憂鬱溫和的笑容」。

  那年初春,齊邦媛兄妹隨著母親住在板橋的小平房,她常隨著哥哥漫山遍野地跑。有天午後,齊邦媛跟著哥哥一行人去爬不遠處的牛首山,下山時因走得慢而落在後面,在半山處抱著一塊小岩頂進退兩難。聽著尖銳的山風呼嘯,她不由得在恐懼中哭泣。

  這時,她發現張大非在回頭看她。

  「天已漸漸暗了,他竟然走回頭,往山上攀登,把我牽下山。到了隘口,他用學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軀,說:『別哭,到了大路就好了。』他眼中的同情與關懷,是我這個經常轉學的十二歲邊緣人很少看到的。」

到了初夏,他們便搬回到了南京城裡。

作者: 林探惜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再後來,戰爭局勢地動山搖,齊邦媛再也沒有回到那小屋子的緣分。

  但在往後數十年間,齊邦媛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總記得他在山風裡由隘口回頭看我」。

  

  倘若這一切真的發生在一部言情小說里,再往後便是青梅竹馬攜手相伴的故事了。

  然而這不僅不是小說世界,甚至不是個正常的世界。

  隨著七七事變爆發,眾人被迫西逃。中山中學高中部的男生接受了軍事訓練,背著軍隊的步槍,承擔起了護送撤退的職責。哥哥齊振一、表哥裴連舉還有十九歲的張大非,用棉被裹著產後虛弱的裴毓貞抬上火車,然後把齊邦媛和三個妹妹一個個由車窗遞進去。

  逃亡的火車上,連車頂都攀滿了難民,過隧道時總有人掉下去,引發旁邊人的哭喊。到蕪湖換船時,在混亂擁擠下,有更多人落水呼救,還有人就這樣沉了下去。「在那個驚險、恐懼的夜晚,混雜著白天火車頂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長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頭。那些凄厲的哭喊聲在許多無寐之夜震蕩,成為我對國家民族,漸漸由文學的閱讀擴及全人類悲憫的起點。」

  好不容易行船到漢口,齊邦媛又經歷了妹妹病逝、母親死裡逃生的接連衝擊。當她獨自站在病房門口,聽著舅舅呼喚母親的名字,張大非忽然從大門處跑著過來了。

  他跪在病床前俯首祈禱,然後走出來告訴齊邦媛:他已報名軍校,從此改名為「張大飛」。

  隨後他疾步離開醫院,去軍隊報到。臨行前,他交給齊邦媛一本全新的《聖經》——他平時總是隨身帶著一本鑲金邊的《聖經》,年少的齊邦媛常常好奇打量。此刻臨別之際,他送了一本全新的《聖經》給齊邦媛,並且附言道:「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

  齊邦媛從前只覺得自己的生命病弱磨難,從未聽任何人說過「可愛的前途」這樣的話。

  逃亡路上,齊邦媛的哥哥收到張大飛來信,說他已經考進了空軍官校。隨著戰火蔓延,他們經過了湖南、廣西,齊邦媛不斷轉學、不斷躲避空襲,終於來到戰時首都重慶。父親齊世英忙著接送一車車的學生,路途上一次次與家人擦身而過。

  在重慶沙坪壩定居下來之後,齊邦媛總算開啟了較為安穩的幾年青春。

  初中時的齊邦媛骨瘦如柴,留著男生的短髮,從不照鏡子,日常和同學一起接受童子軍訓練。此時的張大飛已經開始駕駛驅逐機與日軍作戰,有一回他經由重慶去拜訪齊家,對齊邦媛的母親說:「我剛才看到邦媛在校門口站崗,她的胳膊和童子軍棍一樣粗。」

  在齊邦媛中學那幾年,在空軍部隊作戰的張大飛一直聯絡不上自己的家人,便時常給齊家寄來家書,儼然將齊家當成了自己的家。而愛寫信的齊邦媛就成了他最穩定的筆友。他們的生活宛如兩條平行線:少女齊邦媛熱絡地分享自己在南開中學孟志蓀老師課上學到的詩詞,張大飛就陪她一起討論,他贊同秦少游的氣魄,卻不理解少女齊邦媛為何會喜歡皇甫松的蒼涼。

  張大飛常常寄來照片,從棉軍服到飛行裝,每一步都是他的成長。後來他被挑選參加了陳納德的飛虎隊赴美受訓,一九四二年由科羅拉多州回國,還專程去沙坪壩拜訪了齊家。此時他已是中尉,生得壯碩精神,常常在雲南各地開飛機作戰。

  飛行員休假時常常去喝酒,而張大飛執意不肯去及時行樂,只是在家中讀《聖經》,或是給齊邦媛寫家書,以求得內心安寧。

  他在一封信中提及,自己與敵機正面遭遇,清清楚楚看到了對方駕駛艙里那張驚恐的臉。他只知道自己若不先開槍就必死無疑,但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墜機火焰里的那張臉。

  

  對於齊邦媛來說,張大飛是符合一切少女憧憬的蓋世英雄。

  在齊邦媛高中的假期,張大飛來找她吃飯散步,「太陽耀眼,江水清澄」,她聊著自己讀的課外書,他聊著自己的飛行所見,兩人在江岸邊偷得片刻寧靜,卻並未一語觸及情愛。

  一九四三年四月,齊邦媛高中畢業前,忽然有個初中女生跑來告知,有人在操場上等她。

  她出去后,只見張大飛由梅林走過來,走到一半忽然站住,說:「邦媛,你怎麼一年就長這麼大,這麼好看了呢。」

  「他說,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白市驛機場,只想趕來看我一眼,隊友開的吉普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著他往校門走,走了一半,驟雨落下,他拉著我跑到門口范孫樓,在一塊屋檐下站住,把我攏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里,摟著我靠近他的胸膛。隔著軍裝和皮帶,我聽見他心跳如鼓聲。只有片刻,他鬆手叫我快回宿舍,說:『我必須走了。』雨中,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門口,上了車,疾馳而去。」

  「今生,我未再見他一面。」

  讀到這一段,我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那句歌詞:「就算你壯闊胸膛,不敵天氣,兩鬢斑白都可認得你。」

  咫尺依偎的溫暖轉瞬即逝,身在其中的主人公卻不知道那已是訣別。

  

  訣別不是一下子到來的。

  齊邦媛聯考時填了三個志願:第一志願西南聯大哲學系,第二志願武漢大學哲學系,第三志願西南聯大外文系。

她選擇哲學系,是想向曾經遠赴德國讀哲學的父親挑戰。為了遠行獨立,她刻意沒有填家門口的中央大學。她的第一和第三志願都在離張大飛很近的雲南,偏偏因為數學分數低,而去了第二志願的武漢大學。西南聯大外文系來信鼓勵她就讀,她卻更鍾意哲學專業,沒有接受這根橄欖枝——哪知一年後,在朱光潛老師的勸告下,她仍舊轉入了武漢大學外文系,並

作者: 林探惜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且後來以英語教育和多語言文化交流為終身事業。許多事情都像是註定,連偏差也像是註定好了的。

  齊邦媛還未入住大學宿舍,淺藍色的航空信就已經寄到了宿舍。二十五歲的張大飛在雲南邊陲溽熱潮濕的備戰室里,對著搶工修復的飛虎隊跑道,給齊邦媛寫下一封封的家書,叮囑十九歲的她不要因為想家而哭泣,要相信光明的前途。

  情難自已時,他也曾在信中寫下:「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交匯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麼愛你,多麼想你!」

  在這之後,張大飛在一場戰爭中受了傷,對死亡有了更近的認識。此後他不再輕言感情,只是常擺出兄長的成熟態度。而渾渾噩噩讀完大一的齊邦媛,卻起了念頭,想申請轉學到西南聯大外文系去,也可以藉此離張大飛近一點。

  張大飛趕忙來信,堅決不贊成齊邦媛轉學去昆明,說自己實在沒能力照顧:「你對我的實際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對我『光榮』的實質情況愈模糊愈好。」

  齊邦媛初讀並不懂得,直到很久以後才明白,張大飛便是在此時下定決心,要徹底退回到保護者和兄長的位置。加上導師朱光潛和父母的勸說,「感情大於理性」、不太適合讀哲學的齊邦媛在大二那年轉到了外文系,不過仍舊留在了武漢大學。

  在大二的暑假前,她收到了張大飛殉國的消息。

  二十六歲的張大飛,在預感自己就快犧牲時,給齊邦媛的哥哥齊振一寄了最後一封信:「……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念的家。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似乎看得見她由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麼會終於說我愛她呢?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麼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

  信的最後一句這樣說道:「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齊邦媛收到一整包張大飛退回來的、她曾經寄過去的信,當中有一封汗漬斑斑已經褪色的信,一看即知是張大飛常常隨身攜帶——那是齊邦媛在高三時寫的,純粹的文藝青年的信,說著李白和天上的月亮,說著學幾何多麼難,抱怨說自己現在都不敢看課外書了。

  齊邦媛猜想,這封信對於張大飛來說,或許就像他的隊友們去喝酒跳舞一樣,也有幫助忘卻猙獰現實的用處。

  在戰爭即將勝利的短短四個月內,羅斯福逝世,陳納德解職,張大飛戰死。

  當日本終於投降、盼望已久的勝利終於到來時,滿大街都是狂歡的聲音,齊邦媛卻跑回家,昏天黑地慟哭了一場。她不敢再提張大飛的名字,也不敢再看兩人來往的那些信件。

  後來經歷遷移輾轉,那些信件全都丟失湮沒,她再也沒有機會「堅強起來好好看看」。

  她只是在這一年正式受洗成為基督徒,用另一種方式紀念心裏的他。

  

  大三那年,齊邦媛開始與一位來自上海的姓俞的男同學約會,卻在假期短暫回南京期間,不經意走近了「紀念張大飛殉國周年」的禮拜堂,頓時猶如刀劍刺入心中。她入場時沒敢簽自己的名字,簽下的是哥哥齊振一的名字。冥冥中,她只覺得這種相遇是註定。

  有了這一場衝擊,加上俞同學此後在上海工作生活、思維漸行漸遠,齊邦媛進大四后不久,便退還了俞同學所有的信件,決定和他就此別過。

  多年後的一九九九年,齊邦媛佇立在南京紫金山航空烈士紀念碑前,在編號M的碑上找到了寥寥幾行字:「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職。」

  五月的陽光照著七十五歲的齊邦媛,她心中恍恍惚惚有個聲音在說:那麼,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事了。

  那被她哭得淚痕斑斑的枕被,那散失在混亂中的來往信件,十八歲那年雨衣里的心跳聲,十二歲那年山風裡的回眸,這凄美浪漫得如同幻覺一般的緣分,直到白髮老嫗佇立在冰冷的墓碑前,一切回憶才再度有了實感。

  人生中有很多瞬間,凝住眼淚才敢細看。

 

  

  六、真相與同理心

  雖然張大飛的故事纏綿悱惻,但是有個細節及時止住了我的感動。

  張大飛的遺書里夾雜著這樣一段,說當他意識到自己「朝不保夕、移防不定」,不願拖累齊邦媛,決心退回到兄長的位置之後:「……我現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嘗過。從軍以來保持身心潔凈,一心想在戰後去當隨軍牧師。秋天駐防桂林時,在禮拜堂認識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學老師,她到雲南來找我,聖誕節和我在駐地結婚,我死以後撫恤金一半給我弟弟,請他在勝利后回家鄉奉養母親……」

  我醞釀著的淚水當場乾涸。

在張大飛的這封信里——起碼在齊邦媛轉述的張大飛這封信里,這個「聖誕節在駐地結婚」的中學老師就只出現了短短一瞬。聽上去,這場婚姻甚至像「喝酒跳舞」一樣,只是一個打卡體驗項目,另一位當事人的感受完全就不重要。

作者: 林探惜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我原以為,張大飛是因為意識到自己之後生死未卜,才不願談情說愛拖累別人。難道,恩人家的掌上明珠不能拖累,偶然認識的中學女老師就可以隨意拖累了?

  他的撫恤金分一半給弟弟,另一半應該是給太太了吧?

  齊邦媛在全書中再未置一詞,關於那個女教師後來過得怎麼樣?沉浸在悲慟中的齊邦媛有關心過她的命運么?她對那個女教師有過嫉妒么?有過同情么?有過愛屋及烏的悲憫么?

  難道說,所有人都默認了這齣戲有且只有一個女主角?於是其他出場角色都可以寥寥幾筆帶過。任憑他們承受失去至親的悲痛,任憑他們獨自承擔世間孤苦,都並不值得牽動主人公的喜怒哀樂?

  在《巨流河》出版后,眾人對齊邦媛與張大飛的這段情有諸多討論,更有惡意讀者大罵齊邦媛「瑪麗蘇戀愛腦」。但其實,張大飛妻子的經歷也傳奇得宛如一部言情小說。

  根據資料,張大飛的妻子名叫朱鴻影,他們兩人竟然還留下了一個女兒,叫做張川生——大約意為「在四川出生」。在張大飛殉國后的第二年,他的弟弟張大翔找到了嫂子朱鴻影,並且娶她為妻。

  按時間推算,張大飛和朱鴻影的感情發展,應該在他尚與齊邦媛通信時。

  由於當時空軍很受歡迎,一見鍾情就閃婚的大有人在。有讀者查閱資料后推斷,朱鴻影應該是一直對張大飛有情:那次張大飛在戰爭中受傷,痊癒后便不再對齊邦媛談及情愛,逐漸退回到兄長位置,應該是因為在他受傷期間,朱鴻影女士曾親自跑去看望照顧。

  對於身心脆弱的戰士來說,這種朝夕相處的細緻關懷是極有徵服力的,比起純粹的心動和嚮往,另有一番滋味。

  一邊是勇赴戰場大胆示愛的女教師,一邊是事事都需要請求父母准允、嚮往著蓋世英雄照顧保護的、柔弱的文藝女青年……張大飛最終做出的婚戀選擇,不全是因為愛情,卻也絕不是自暴自棄的「打卡體驗」,而是出於綜合考慮后的一種更厚重的感情。

  張大飛與朱鴻影實際結婚的時間,是在一九四三年年底,即齊邦媛還在讀大一時,也就是他情不自禁地將高三的齊邦媛抱進雨衣里聆聽心跳的同一年。在此期間他一直隱瞞婚訊、保持與齊邦媛通信,所以翌年夏天,當齊邦媛想要轉校去昆明離他近一點,他才會來信極力勸阻。

  直到婚後九個月,他才停止與齊邦媛通信。

  少女齊邦媛同時受到張大飛的婚訊和死訊的衝擊,無法處理這種複雜的心情,於是只將自己對張大飛之死的悲慟展開來講,卻將自己對他這場婚姻的態度略過不提。

  根據張大飛的遺物和遺書,齊邦媛分明知道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位置。在張大飛的潛意識裡無疑有一種「放手成全,希望你過得更好」的意味。他選擇和別人結婚,並非因為心裏沒有齊邦媛,而恰恰是因為感情太重不敢拿起——這一點他自己在遺書里也坦然承認了。

  這般深刻隱忍的、帶著仰望和呵護的「愛」,這般帶著一點點不道德的「被愛」,讓齊邦媛心情複雜,但做慣千金小姐的她也坦然接受了。由是,她才敢於放任自己洶湧的思念,甚至會向自己日後的追求者屢屢提起張大飛的名字。

  齊邦媛在後文中提到,她之所以知道張大飛的紀念碑所在,是因為張大飛的弟弟曾經寄給她一本紀念碑的冊子。這樣說來,她是知道朱鴻影的後續下落的。在回憶錄里避而不談,是因為自己無處安放的姿態,也是一種努力維持的體面。

  書中也提到,在齊邦媛大學時,學生里的「讀書會」辦得如火如荼,左右派思想割裂日益嚴重。一些去過左傾讀書會的同學,開始有了莫名其妙針對她的惡意,指責她是「權貴餘孽」,並且當面大聲罵她。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政治會給人帶來如此大的改變,為什麼可以煽動起這樣無端的仇恨,愈發決定終身遠離政治。

  政治口號對人的思想改變固然可怕,但我也在想,或許身份優渥的齊邦媛自己也未曾意識到,她有時一些理所當然的無心舉動,可能真的曾經刺傷過某些和她身份背景大不相同的人。

  她自然對人沒有惡意,但很多她習以為常的概念,一些她感受不到的生活芒刺,一些被她下意識忽略掉的、遙遠他方的眼淚與真實,或許也是造成她忽然間遭受攻訐的原因。

  她確實是個細膩敏感聰慧的文藝青年,但她的同理心也就到自己的舒適區為止了。

  

  七、她的房間

  齊邦媛一生住了將近十年的女生宿舍。

  她從小就生活在多人聚居的大宅院,最長時間的獨自居住,大約還是十歲那年在黑暗寒冷的西山療養院。

  此後她輾轉讀書,便一直和一大群女生們住在一起。剛搬進大學宿舍時,她發現自己的床靠近屋裡唯一的窗子,原本還有些慶幸,但很快就發現,為了安全,窗戶是用木條封住的,連外間天亮都看不到。

  當時由於戰時條件簡陋、學校倉促遷到樂山,單薄的木板床總是顫動著,旁邊還沒有欄杆。即便瘦弱如齊邦媛,也擔心自己會不會半夜從上鋪摔下去。

  大一暑假結束時,齊邦媛提早一周回到樂山辦理轉系手續,只想早些去登記宿舍房間,希望能得到一個靠窗的書桌。

搬到新宿舍不久后,有些室友受到讀書會左傾思想影響,開始對齊邦媛陰陽怪氣,就連她曾經形影不離的下鋪女生趙曉蘭也漸漸不理她了。便在此時,歷史系的李秀英告訴齊邦媛,自己的室友被未婚夫接回去結婚了。李秀英知道齊邦媛一直羡慕人少的屋子,便邀請她去同室。

作者: 林探惜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齊邦媛連忙辦理了申請手續:「……那小小的木板床、小木桌,頭頂上一尺半見方的天窗,對我簡直是華美的宮殿!」

  由於李秀英有固定男友、常常出去約會,所以齊邦媛每晚都能有三個小時獨處,用來清理滿腹的心事。夜深人靜時,透過小小天窗聽著河水洶湧奔流的聲音和對岸的鳥鳴,她只覺得這是一種奢侈的幸福。再後來,她在老水夫的指引下,找到了河岸邊一個幽靜的角落,得以躲在那裡獨自讀書,簡直如獲至寶。

  

  大學畢業前,齊邦媛想繼續讀書進修,還申請到了霍利約克學院的入學資格。然而父親齊世英不同意她出國,認為她應該先考慮婚姻,否則以當下的局勢,她一生與家庭隔絕,會成為孤僻的「老姑娘」。

  一九四七年,大學畢業后的齊邦媛在北平和上海都未求職成功,輾轉來到台灣大學擔任助教,借住在父母的好友馬廷英叔叔家中。當時的台灣深受日據時期影響,馬家所在的青田街是一條條窄巷,都是可以直接推開的低矮日式房子,入室時要換上草拖鞋,踩上榻榻米,好似走在別人的床鋪上。

  剛到台北的那幾個月,齊邦媛只覺得孤獨陌生,心中一直盤旋著「回到爸媽身邊」的念頭。

  新年後的某一天,她在車站躲雨時偶遇了武大的校友楊俊賢,很快就被帶去參加了武漢大學旅台校友會,終於在當地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

  校友會上有一位電機系的學長羅裕昌,說是那天見到她,便下決心要娶她回家。

  在長輩們的關照下,齊邦媛申請到了一間本該分給台大教授的單身宿舍。她的行李不多,除了一個小皮箱和簡單的枕被,便只有剛來時在騎樓下購入的小梳妝箱——那時常有待遣送的日本人,瑟縮地跪在台北街頭擺地攤,賣著自己帶不走的家當。

  齊邦媛對這樣的景觀感情複雜,心中並不同情他們,卻也知道他們不該是仇恨的對象。

  搬家之際,羅裕昌殷勤地為齊邦媛送來了被褥和必要的日用品,還在公用廚房為她燒了第一壺開水,灌在暖瓶里。

  時年二十八歲的羅裕昌家境清寒、理工科出身,並不符合齊邦媛從前的愛情幻想。他既不是張大飛那樣令女孩子憧憬的蓋世英雄,也不是上海俞同學那樣時髦俊俏的佳公子。羅裕昌在給她的告白信中鄭重寫道:人應當有計劃、有步驟地去實現理想,先決定生活的重心,講求效率,節省精力,無意義的交談亦應減少……

  齊邦媛做慣了敏感好奇的文藝青年,對這種極度理性、井井有條的人生態度感到新奇,甚至是佩服這種理智和堅強。身邊的友人都覺得羅裕昌穩妥可靠,勸她少些幻想,早日安定下來。於是齊邦媛寫信給父親齊世英,希望他來台灣幫忙看看羅裕昌這個人如何。

  給父親的信中,齊邦媛詳細列出了羅裕昌的年齡、學歷、工作、家庭條件……看得我無奈扶額。

  前文里那個看著月亮讀著詩、滿腦子浪漫幻想的文藝少女,終於還是被歲月迅速吞噬了。

  於是,在相識不到一年之後,齊邦媛便和羅裕昌回上海舉行了婚禮,此後便決定在台北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齊邦媛和羅裕昌在朋友家借住一個月後,搬入了兩人的第一個家——鄰居家有六個小孩,兩家用一塊甘蔗板隔開。台灣糖業公司出產蔗糖,賺來的外匯也是台灣最大的經濟來源之一。榨糖的副產品便會被製成甘蔗板,解決了無數新來人口的住房隔斷問題。

  新婚後的羅裕昌常在晚飯後替人修理收音機,而齊邦媛就讀書寫日記。不久后,由於大陸局勢惡化,齊邦媛的母親和妹妹遷來台灣。再之後的一九四八年,這對新婚夫婦便進入了接連不斷的「接船生涯」,常常一起去碼頭等待太平輪靠岸。

  他們家離台北火車站只有三百米,便成了一個聯絡站,狹窄的家中總是坐滿等待的客人。這一年,父親齊世英也來到台灣,在她的陋室里暫住了一段時間之後,終於和哥哥齊振一共同定下了一所日式房子,搬去兩代同住。

  在如此忙碌惡劣的生活里,齊邦媛的身體又日漸羸弱,卻在不久后懷上了身孕,必須改善居住環境。

  當時,台大給作為「資深助教」的齊邦媛分配了一戶小型日式住宅,小小的榻榻米房間,配有全扇窗子,開向種了花木的院子。齊邦媛開心地告訴丈夫,沒想到丈夫羅裕昌鄭重地說道:他不能剛結婚就做妻子的眷屬,而且這還會影響他自己以後申請鐵路局的房子。

  對於羅裕昌的態度,父親齊世英完全同意。

  在齊邦媛新婚時,齊世英便多次鄭重贈言:「不能讓丈夫耽誤公事,也不能傷他尊嚴。」

  一九五零年,在齊邦媛懷孕六個月時,羅裕昌見鐵路局電務段段長位置空缺,便申請調到居住環境更寬敞的台中。羅裕昌認為,台灣若能安定下來發展,那麼鐵路的樞紐將會在中部而不是台北。

  為了隨夫遷移,齊邦媛向台大遞交了辭呈,令同事訝異不已。

  當年九月,身體羸弱的齊邦媛在台中生下了第一個兒子,分娩掙扎至第二晚已陷入昏迷。她母親裴毓貞在她的病床前哭泣呼喊,如同當年的她舅舅一般,從死神手中搶回了她的性命。生產之後,她大約二十多天都不能行走。

  在嬰兒三個月時,她母親又不得不匆忙趕回台北,幫忙照料她即將生產的嫂子。

母親走後數日,羅裕昌常常下班不按時回家,氣血虛弱的齊邦媛便抱著孩子坐在大門口等待,直到羅裕昌的身影出現在黑暗中的第一盞路燈下,她便與孩子一起哭起來。

作者: 林探惜

在悠悠不斷的歲月里,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個道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在我們自己有限的人生里,惟願我們都可以獨善其身。人生的巨流河,或是寂靜無聲,或是波濤洶湧,唯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總是需要一刻不停地航行、竭力躲開風浪和暗礁,才能有機會抓住人生的果實。

  饒是如此,齊邦媛竟然在四年內生下了三個兒子,期間一直靠母親往來奔波、伸出援手。

  ——看得我都要氣死了。

  

  一九五三年,齊邦媛在台中重遇了自己從前在南開中學的同班同學沈增文。對方考取了國務院的「戰後文化人員交換計劃」獎學金,需要出國接受半年的英語教學訓練,便介紹齊邦媛去台中一中幫她代課,教高中英文。

  去台中一中當老師,用齊邦媛的話來說,「能從菜場、煤爐、奶瓶、尿布中偷得這幾個小時」,使她感到由衷的幸福。

  暑假后,沈增文回國,齊邦媛代課期滿,台中一中的校長誠懇邀請她留下繼續任教。

  齊邦媛認真評估了自己的困難:她先需要求得丈夫同意,再是求得父母支援——那些年,全靠她母親裴毓貞奔波在台北台中兩地,支援著她在育兒、疾病和丈夫出差時的困頓。家人都擔心她身體羸弱,無法兼顧家庭和工作,但她自恃年輕,終於決定接下這項工作,並且下決心也要申請美國的交換計劃。

  在輔導高中生聯考的緊張節奏里,齊邦媛結識了大她十歲的女教師徐蕙芳。

  那時信息資源匱乏,為了自編升學輔導的教材,齊邦媛和徐蕙芳都跑去各處收集英文資料,直到晚上孩子睡了,徐蕙芳便由立德街走到齊邦媛家,在齊邦媛書桌上寫好,齊邦媛再用鋼板刻蠟紙,第二天去教務處印成講義或測驗題。她們的這番合力創作很有效用,後來還被外面的「暢銷升學指南」盜印了不少。

  齊邦媛說:在台中居住的十七年,除了家庭生活之外,她記憶最深刻的便是放在走廊盡頭的那張小書桌。她們二人在壓低燈罩的小檯燈旁做題目寫鋼板的情景,「既浪漫又辛酸」。

  「多半時間,我們只是兩個家庭主婦,在家人入睡后才能在走廊一隅之地,面對心智的挑戰。」直到後來的一九七二年,齊邦媛在台北麗水街宿舍,才終於有了一間小小的、真正的書房。而之前這些年,齊邦媛作為一個年輕的母親和教師,並沒有自己的工作間。她深夜在小桌邊奮戰工作,還須求得丈夫諒解。

  她丈夫羅裕昌為鐵路事業忙碌不休,一周工作七天,經常出差。甚至又是讓齊邦媛幫他聯繫美國、尋找相關參考書,又是認為齊邦媛必會幫忙,便將許多英文內容扔給她幫忙中譯。

  齊邦媛對此全無怨言。

  作為慷慨的回報,羅裕昌也願意「諒解」齊邦媛,准許她在帶好孩子之後的深夜,可以自己在家中角落加班工作。

  是的,男人就是這麼理所當然。

  

  一九五六年初夏,齊邦媛考取了美國的交換計劃,飛到華盛頓特區,接下來在安娜堡密歇根大學訓練了兩個半月。到了冬天,她選擇了去更寒冷的懷俄明州實習教學,一是為了靠近在相鄰的猶他州讀書的小妹,二是為了體驗下老家東三省的寒冷況味。

  有一天她突發奇想,在攝氏零下四十度的低溫里步行感受「冰天雪地之美」,被警車追上押回室內,以「避免愚蠢的死亡」。

  此時的齊邦媛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還是偶爾冒出離奇的浪漫念頭,仍依稀可見那個文藝少女的影子。

  其實這一年的她也不過才三十齣頭而已。

  半年訪問結束后,在回台灣的飛機上,齊邦媛與鄰座的一位美國老先生相談甚歡,後來才知那人是華盛頓美國大學的安德森校長。安德森對齊邦媛印象極好,屢屢向台灣教育部稱讚,引得教育部主動聯繫齊邦媛,邀請她去國際文教處工作。

  齊邦媛回去跟父親和丈夫商量,果然兩人都不贊同。

  後來教育部部長再次來信,說只要她願意入職,可以幫忙將她先生的工作也調回台北。但是羅裕昌「豈是肯受如此安排之人」,於是齊邦媛再次回信謝絕。

  到了一九六七年,羅裕昌突然接到調令,要去總局參加鐵路電氣化的研究準備工作,於是他們舉家搬往台灣。也是在同一時間,美國的基金會寄來信函,提供了台灣人文科進修獎助的名額,其中一項要求是「年齡在四十五歲以下」。時年四十四歲的齊邦媛,十年來困於家庭,錯過了許多國際交流學習的機會,此時深感時不我待,於是趕忙申請。

  這年夏天他們搬回了台北,有了母親的就近照料,齊邦媛終於開始籌備到美國讀書的事。在台北那三十多坪、沒有冷氣、如蒸籠般的公寓里,三個兒子煩躁不寧,不甚諒解她遠渡重洋的理想——直到著書的耄耋之年,齊邦媛也覺得三個兒子並沒有諒解她當時的決定。

  

  全書屢屢出現這種理所應當的、對女性的壓迫,令我很是替她委屈憤懣。

  四十四歲的齊邦媛到了美國,由於基金會的手續問題,訪問學校一直未落妥。她憑藉自己之前積累的人脈,來到一所美國天主教修會創辦的女子文理學院——「樹林中的聖瑪麗」,受邀教授一門中國文學課。同時,她打算去附近的印第安納大學讀書。

  她教書的「聖瑪麗」和打算就讀的印第安納大學之間相距七十邁,沒有直達的公交車,她只能靠平時蹭其他人的車過去,但大家時間配合不易,別人很難做到每周都接送她兩次。

  於是她決定先認真教書一學期,然後辭去教學工作,專心住在印第安納大學里讀書。

  進入印第安納大學之後,她讀書異常拚命,因為:「我自己最清楚地知道,每一日都是從妻職母職中偷身得來!」

她不顧性命地修了六門主課,在學